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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22 16:3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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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一回答得漫不经心,却比谁都坦率。就算脸上挂着乖戾的笑意,但他的回答从不掺杂一丝谎言。
可是,托托却因他的回答而蹙紧了眉头。
「芳一,难道你不能吃人类以外的东西吗?像是……你可以和托托一样吃白米饭呀?」
「没办法啦!我吃的是人类的生命力和魔力,人类的血肉最多只能算是附属品啦。」
芳一从鼻问哼出一声,不屑似地说道。听他这么说,托托小小的脸蛋瞬间绽放出明亮的光采。
「也就是说,你只要吃魔力就好啰?那我把我的魔力给你吧!」
飘浮在身旁的使魔就像平时一样挑起了单边的眉毛,这似乎是他感到无奈时的习惯性小动作。
「妳是笨蛋啊?妳该不会忘了自己是个吊车尾的无能者吧?凭妳这种程度的魔力,怎么可能维系我的生命嘛!」
毫不留情的说法让托托难过得扭曲了面容,眼眶里也蓄起水气变得湿润。
「哎唷,真拿妳没办法!」芳一忍不住大叫:
「知道了,我知道了啦,妈妈!我不乱来总行了吧!只要吃掉一个人,就算很久不吃东西也无所谓啦!」
但托托还是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摇了摇头。
「不行,不行啦!只要吃魔力就好了,求求你,求求你嘛,芳一……」
被少女苦苦哀求的芳一焦躁得搔了搔头。
「……妳这么说,根本不是施令的方式嘛。」
芳一的低喃虽然没有正面响应托托的恳求,然而她也没有继续央求哭闹。只不过,托托始终没有放开紧紧握着芳一的手。
托托被送到宿舍后,被命令依然得如往常一样到神殿上课。虽然感觉到很多事物都改变了,但又觉得并没有太大的不同,直到踏入神殿教室的那一瞬间,托托才不得不改变自己天真的想法。
托托不过是一脚踏进了教室。
那些原本玩在一起的少年少女们同时转过头来看着她,却没有半个人开口说话。不自然的尴尬沉默对托托释出了拒绝的意涵。
只有托托的座位与其它孩子隔开了一大段距离。
而态度上有明显变化的,不是那群老爱欺负托托的男生,而是经常挺身保护托托的女孩子们。
她们根本不愿正眼面对托托,就算主动向她们搭话,也得不到半点响应。慌张地拉开与托托之间的距离后,她们会三不五时偷看托托,在她背后小声议论。
托托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手指一直扯着绑在下颚的封印结。虽然绑着封印的红布,但还是有太多不愿听到的声音传进耳朵里。
(吊车尾的没用家伙。)
(明明什么都办不到。)
好想捣住耳朵什么都不听。但因为知道就算这么做也无济于事,所以托托只能紧紧闭上双眼,好确认紧邻着心脏的另一个鼓动声。
授课的老师也全是萨尔瓦多的魔法师,他们当然都知晓托托与那个使魔的事,但每个人面对这件事的处理态度却大大不同。没什么经验的年轻魔法师把托托当作肿瘤一样对待,尽可能不和她有所接触;而含蓄老迈的魔法师或许是基于使命感,教授的都是对托托有用的重点课程。不管哪一种对待、不管哪一位老师,从缔结契约的那二仅开始,就把托托当成特别人物看待了。班上每个同学都看得出来。
「好恶心喔……」
在背后说人闲话的女孩们比想象中更阴险毒辣。
(她一定出卖了自己的身体啦。)
(她凭什么得到那种跟她一点也不相配的使魔啊!)
传进耳里的是轻蔑、不悦,和混杂了嫉妒的非议。下课后,托托用最快的速度结束打扫工作,立刻冲出教室。
真想赶快回到自己的房间和芳一说说话,托托无法在人前召唤出芳一。
「给我等一下!」
走在通往宿舍的长廊上时,托托被唤住了脚步。
早就埋伏在这里等待托托经过的,是同班同学的几个少年,和从没跟托托说过话的高年级学生。
面对挡在走道上阻碍通行的少年们,托托怯生生地停下脚步。
「传说中的食人魔物被妳收作使魔了?」
长得最高大的少年缓缓走向托托。而托托为了找寻退路,视线不由得左右飘栘。
「喂,叫出来给我们看看嘛!」
话音刚落,突然一股沉重的冲击和教人不舒服的声音,伴随意料之外的冰冷迎头袭来。
花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托托才意识到同班的男生刚刚把装了冷水的桶子砸向自己。透明的水珠从发丝问成串滴落。
「骗人的吧?像妳这种没用的吊车尾家伙,有哪个使魔会乖乖臣服于妳呀!」
托托还没会意过来前,就已经瘫坐在被水泼湿的神殿地面上。看来是吓得腿软了。试图出声回答的嘴唇哆嗦发青,渗入眼里的水滴正诱发着泪水溃堤。
「妳也说句话嘛!」
少年挥舞着扫帚的长柄准备朝托托狠狠打下。
「……噫!」
要被打了,托托倒抽一口气,伸手护住头部,但就在这个时候!
突然乍现的爆裂声响,让少年们全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什么……!」
托托还没来得及拾起头,头顶上就传来她所熟悉的飘怱声音:
「哎呀哎呀,还真是热烈的欢迎方式啊。」
就算捣着耳朵,托托还是清楚感觉得出语尾夹带的淡淡笑意。
「我顺应你们的期待出现啦,怎么还不赶快拍手呢?」
拾起头,浮现在眼前带有淡褐色肌肤的身影,果然是专属她的使魔。
前一刻还高高举起扫帚的少年吓得跌坐在地,手里握着已碎成好几段的木片。那木片,就是前一秒少年打算用来对托托施暴的扫帚。
「你就是食人魔物吗……!」
高大的少年手里似乎握着什么印记,但下一秒——
「嗯,对呀。」
「!」
眨眼瞬间,芳一已经移动到少年面前,小小的掌心扣住对方的头盖骨。那动作自然得好像他抓住的不是人类的头颅,而是颗橘子般,但指尖传递的却是毫不留情的压力。
「呜啊、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的哀号和天真无邪的笑声交错重迭。
「哈哈哈!像你这种人渣就算拥有魔力,也没办法好好发挥吧!」
笑声多么愉快,芳一看起来是如此天真快乐,但反而让周围的少年们全陷入恐慌之中。
芳一把嘴唇贴向被他扣住头颅的少年耳边,呢喃着爱语般沉声说道:
「我要收下啰。」
指尖悄悄施力。
「……不可以……」泪水模糊了眼前的景象,托托用嘶哑的声音呢喃。
也许是听见托托的哭求,芳一回头瞥了托托一眼,轻叹了口气讪讪地松开手。当高大的少年全身瘫软倒卧在地,其它几个男生就像小蜘蛛一样往四面八方逃开。
但芳一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们。
他轻弹了一下手指,手腕处随即出现一道旋风拉扯住少年们的脚步,让他们狼狈的跌倒在地。
「你们不跟我玩吗?」
那双澄澈的水蓝色眼瞳已掩去了笑意。肯让他们好手好脚的回去,已经算是芳一最大的仁慈了。
从那一天开始,再也没有人敢欺凌托托。
狭小的宿舍房间里,传出抽抽噎噎还有擤鼻子的声音。坐在一旁的芳一不免又露出一脸厌烦。
他不懂托托哭泣的理由。虽然动手惩罚了那几个少年,不过那些大人又没有因此而发她脾气。
反正都被看到啦,如果想制止,自然有人会跳出来制止。就算被害程度因此扩大,芳一也觉得无所谓。
关于有人一直在暗中监视自己这一点,其实芳一从很久以前就察觉到了。但就算有人随时随地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对芳一面言也不构成妨碍。真有需要的话,避开那些耳目对芳一来说也只是小事一桩。
「所以我说,妳到底是在哭什么啊……」
要是托托再不回答,芳一决定就要消失不理她了。
「因、因为……」
笨拙的抽了抽鼻子,托托吶吶开口:
「他们都说我是个吊车尾的、说我是什么都做不到的没用家伙。大家都说我不够资格待在这里,说我……把身体出卖给魔物,和恶魔交换契约,说我没什么魔力,却拥有和我不相衬的使魔……」
「他们说的没错啊。」
双手枕在脑后的芳一冷淡回道:
「根本无法反驳,因为这是事实嘛。」
没多看眼睛哭得红肿的托托一眼,芳一径自阖上眼皮,回答得相当爽快,好似这一切都很理所当然。
「妳是吊车尾的没用家伙没错呀,就一个魔法师面言,妳什么都办不到也是事实。所以又怎样?碍着谁了吗?想说闲话的家伙就让他去说嘛,真搞不懂妳有什么好哭的。」
不过接下来的这句话,他却是直视托托的双眼说的:
「妳不够资格得到我也是真的啦,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都决定跟着妳了嘛。」
下一秒,托托突然张开双手搂住芳一的脖子。没料到她会突然做出这种举动,吓了一跳的芳一忍不住「哇!」了一声,连身体都歪向一边。
她的双手是那么纤细,却用力的紧紧抱住芳一。
托托偎在他的胸前哭着说:
「我只有你了。」
带有一些鼻音,甜甜的、撒娇似的轻喃。托托从没有被谁选择过,除了老天赐给她的生长环境之外,托托从不曾被任何人挑选过。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无法成为某个人独一无二的特别存在。
但是,芳一对托托说了。说他决定跟着托托,他选择了托托,他只要托托。
所以,托托也想用言语表达自己内心有多么欣喜。无法压抑涌上胸口的狂喜,恨不得立刻化作言语告诉芳一。
「就算没有妈妈、就算没有爸爸、就算没有朋友,可是我还有芳一!」
听到她这么说,芳一有一瞬间不禁瞠大了双眼,但马上又温柔地瞇起眼睛。
「……嗯。」
芳一颔首应允时也带了点鼻音,听起来软软甜甜的。托托重申似的再次嗫嚅:
「托托只有你了。」
「嗯。」
芳一也伸手拥住托托小小的身体。拥有强大力量的食人魔物,小心翼翼就伯碰坏了怀里这个小小的母亲,只敢轻轻地拥着。
「……我也……只有妳呀。」
不知不觉,两人的心跳鼓动都溶化在满室黑暗中,直到托托沉沉睡去。
两人紧握交缠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彼此。
经过几天的监视,再度召开了咨询会。
斟酌着报告内容,他们必须做出决定——是要再继续观察,还是要排除可能的危害。
听取完众人的报告后,就得有所取舍。
食人魔物「阿贝尔达因」——如今已改名为「芳一」,他表达了愿意遵从萨尔瓦多?托托的意志,只有在守护她的时候才会使用魔力。
「就让萨尔瓦多?托托与她的使魔芳一,成为萨尔瓦多一族的财产吧。」
他们所具备的知识与魔力都将成为嘉达露西亚王国的国力,绝不能眼睁睁失去他们。
「被赋予那种命运的两人,将会带领我们萨尔瓦多。」
那两个人的相遇,或许真是命运的捉弄吧。
如此一来,名叫托托的少女一辈子都将被萨尔瓦多的枷锁囚困,永生永世无法摆脱。
悲叹着自己哪里都去不了的少女,永远都无法得知外头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做出这个决定后,她真的哪里也去不了,永远都离不开了。
这能算是幸福的结局吗?无论是她、或是这些大人,就连魔物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吧。
萨尔瓦多的无能者——萨尔瓦多?托托将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芳一收作自己的使魔后,已经在神殿里居住了十年。虽然称不上岁月如梭,但蓦然回首时,却也已经度过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光了。托托在同学们的孤立下渐渐长大,成了一个年轻女孩。紫蓝色的眼眸一如往昔,混杂些许金发的褐色卷发都长到肩膀了。她待人接物的态度不差,却变成一个难以亲近又顽固的女孩,而使魔芳一总是藏身在她的影子里。说到芳一,依然是一头银色短发,水蓝色眼瞳和紧连的三颗黑痣,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外表仍维持当初相识时的模样。托托偶尔会对这样的现实心怀感慨,但对于两人的外貌愈来愈像母子一事倒是颇无所谓。
到了十六岁,萨尔瓦多的少年少女们都将从神殿的学堂毕业。毕业后多半会从事魔法的研究工作,但在课堂上听老师们说完后,托托知道自己并没有未来可言。
托托的周围没有其它人,每个人都远远避着她。避着她,也避着藏身在她影子里的凶恶使魔。
虽然知道周围不时会投射出好奇的目光,但托托已经可以把那些视线当作吹拂过脸颊的微风般,以平常心看待了。
白天时,芳一总是躲在托托的影子里,发出规律的鼻息静静沉睡着。
晚上待托托睡着后,他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托托并不知道芳一是用什么方式来维持自己的魔力。
只不过,住在神殿里拥有魔力的一些人,偶尔会在睡眠时感到非常疲劳。托托周围的人把这种现象称为「魔力被食人魔物吃掉了」,就算只是前天晚上玩得太累也都以这种理由推卸。这分明是对托托和芳一的讽刺,但托托并不怎么介意。
芳一曾对托托说过,不需要在意别人怎么说。托托也认为只要芳一身体健康,而且没有人伤亡就无所谓。
不需要庞大魔力就能维持他的生命,主要是因为没有什么工作需要他这个使魔出力的关系。芳一非常好战,对一些杂事又老是嫌麻烦。没人敢来惹事下战帖,反而让芳一成天嚷着「好无聊」,但他从不曾离开过托托身边。不管托托再怎么没用、动不动就爱哭,他也从来没有离开过。
这十年来,托托身边没有半个称得上是朋友的朋友。
她说,我只要芳一就够了。而他,也因为这句话而开心不已,始终陪在她的身边。彷佛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当然。
从学校毕业后的某天夜里,托托接到了进王城的命令。
敲响她宿舍房门的,是许久不见的父亲。每每面对双亲,感受到的总是如鸿沟般无法跨越的距离,托托早已死心了。
虽不知萨尔瓦多的那群老人究竟做出怎么样的判断,但进宫一事却远远超出了托托的预期之外。
「你是要我当宫廷魔法师吗?什么嘛,你们到底存着什么居心啊?我可是萨尔瓦多的无能者耶?还是说,你们的目的其实是这个孩子?」
托托狠狠瞪视父亲。灼人的视线中,隐含了无言的憎恨。
「你想叫芳一为了国家去杀人吗?」
面对托托不善的口气,父亲深戚狼狈。
「不是的,妳误会了。」
「不然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托托不留给父亲任何一点喘息的空间,又继续追问。父亲只能慎重地选择词汇,表明自己的来意:
「要指派给妳的工作……不是宫廷魔法师……是外交官的职务。」
没想过这种可能性的托托,瞬间愕然地张口不能言语。
「外交官?」
托托所居住的嘉达露西亚王国,确实足个因贸易繁盛的国家,停泊在港边的那些大船,也经常载来各国的达官显要。以一扇向广阔大陆开启的窗口来说,嘉达露西亚的外交工作确实占有极重要的地位。
托托知道自己的父亲也担任了辅佐外交的工作。但想成为一名外交官,必须有称头的家世与长年经验和多方知识。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必须富有涵养才行。想当一名出色的外交官,可不是一朝一夕便可成就的。
「没错。妳想不想到王城里去接受教育,好成为一名外交官呢?妳是有才能的。」
父亲如是说。视线在半空中逡巡,像在思索该怎么说才好,又低声加了一句:
「……因为,妳有那样的耳朵。」
肩膀顿失了力气,父亲的解释总算让托托理解了。
「啊啊……」
她反复咀嚼着父亲所说的话,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是因为耳朵的关系。
能够听得懂且理解各种语言的这双耳朵——身为一个外交宫,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能力了。
托托心想,自己真的做得到吗?在得到答案之前,率先涌上心头的是好久好久以前的往事回忆。那个来自东方国度的青年,还有他所说的那些令人心动雀跃的故事。
托托明白只要自己还背负着萨尔瓦多之名的一天,就哪里也去不得,但也许能窥探外面世界的期待,不得不令托托感到兴奋。
「那样……」
为了不泄露此刻的心情,托托刻意转头望向窗外,幽幽道:
「是以萨尔瓦多?托托的身分?还是以我个人的身分?」
从父亲的抽气声中,托托明白他正苦思着该怎么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一番踯躅过后,父亲终于出声:
「……以萨尔瓦多的身分。这是当然的呀,因为妳是……我们的女儿啊。」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托托心想。本想问问他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反正到头来感到难过空虚的还是自己。
所以当她转头面对父亲时,只能露出死心的微笑。
「这么看来,我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吧?」
这是在托托十六岁那年春天所发生的事。
得到芳一这个使魔后,不知不觉也已经过了十年岁月。挟着萨尔瓦多之名,托托第一次以正式的候补外交宫身分进入王城。
托托从神殿的宿舍搬到王城里,除了日用品的质量提升不少之外,大体而言她的生活并没有太大改变。神殿与王城比邻而居这一点,确实令托托内心松了一口气。虽然,她从没问过芳一到底是从哪里取得魔力以延续生命的。
想成为外交官,必须学习相当多的课程。所幸语言这门学问对托托而言并不算什么难题,但除此之外,她仍得面对堆得像山一样多的课题。各国的情势、历史与文化,这些都是能够自学的东西。但王城还是派给托托一名老师,教导她不得不学会——一门称之为礼仪的课程。
托托在离开双亲之前,就已经耳濡目染学会了基本的礼仪教养。但外交可不比平常,而是隆重且繁复的社交活动。
每曰每夜,托托身边都跟着严格的老师,从用餐的礼仪到社交舞的舞步,托托每天都汗流浃背努力学习。托托要学的不只是一些表面的皮毛,而是更深入精神内涵的学问。
每当托托拖着疲累不堪的身子回到房间时,芳一总会露出一副老大不开心的嘴脸。
「要我去帮妳报仇吗?」
虽是吊儿郎当的语气,芳一却问得相当认真。换句话说,这就是芳一另类的关心方式,这一点托托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
托托轻轻摇了摇头回答:「不用了。」同时张开双臂拥住了自己的使魔。托托的身高早就超越了芳一,只是他总飘浮在半空中,所以平常没什么感觉。一旦搂着他时,那纤细的身体与小小的肩膀,总让托托心头满溢爱怜。
「我已经不再是一无是处的没用家伙了。」
「我希望妳永远一无是处下去。」
在耳边轻柔嗫嚅的声音,总能拯救托托疲惫受伤的心灵。从十年前开始,至今仍不曾改变。
「不行的。」
「我无所谓啊。」
「可是我有所谓。」
「为什么?」
飘浮在空中的芳一深深凝视托托,用他那双水蓝色的眼瞳质问着。
妳重视的究竟是什么?
托托忍不住想咬唇,随即想到唇上还点缀着艳红的胭脂,只得开口轻声道:
「我也……希望我能有一番成就啊。」
这张表情不属于那个躲在教室角落低头不语的无能少女,也不再是那个把骇人的使魔挡在身后,固执地咬着嘴唇与众人为敌的少女了。
少女已经成长为女人,从懵懂无知的孩子变成一个成熟的大人了。看着托托第一次挺身为自己而努力,芳一脸上却写满了不满。
「如果妳变得那么厉害……」
他忽然背过脸嘟起嘴唇,喃喃道:
「就不会再需要我了。」
托托抬起头愣愣地微张着嘴,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大笨蛋。」
这是芳一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这次却由托托笑着回赠给他:
「你真是个大笨蛋。」
只要一伸出手,芳一就会紧紧握住托托。正因为如此,她才笑着对他说:你真是个大笨蛋。
在涉足正式的外交场合之前,托托被招待参加了王宫内的一场小型茶会。
这场茶会的主办者是皇族的一员,托托心里紧张得七上八下,忐忑不已地出席了。
这是个没有风,平静而晴朗的午后。
茶会在宽敞的露台举行。托托挺直了背脊,往不时发出明朗笑声的那个小圈圈走近。
「各位夫人,妳们好。」
几个贵夫人的视线一齐望向托托。原本尖锐的笑声乍停,在场坐的几乎都是些年轻的贵妇人,而端坐在最深处的,是唯一一个看起来比托托还年轻的少女。
「妳就是萨尔瓦多的候补外交官?」
率先开口的也是那名少女。漆黑的卷发,衬着一双幽黑的深邃美目;雪白的肌肤、小小的红艳嘴唇;身上穿了件深紫色的礼服。
「我名叫萨尔瓦多?托托。能和各位见面,我感到十分光荣。」
从头顶到脚趾每一条神经都紧绷着,托托集中精神专注在展现礼仪上头。虽是略嫌僵硬的举动,周围的贵夫人们仍是带着淡淡微笑欢迎托托加入。
但是,当托托抬起头时,黑发少女却索然无味似地瞇细了一双黑瞳,从那柔软的唇办问吐出的是辛辣至极的字句:
「妳穿的礼服看起来还真是廉价啊,妆也化得很庸俗,真教人失望。」
托托不由得扬起眉毛,全身僵直的站在原地。「公主殿下……」周围的妇人们全慌张得轻声劝谏。
(公主殿下?)
听到这声称呼,托托总算知道今天这场茶会是由谁主办的。嘉达露西亚王族的公主——虽不常听说她的事迹,但她确实是现任国王最小的女儿。
而这位公主,此刻正对托托嫣然一笑。如此光鲜亮眼、稚气却又艳丽的浅淡微笑。
「我的名字叫缇兰。」
缇兰并没有摆出别人理所当然该要认得她的高姿态,反而像是不认得她才正常般,对托托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很抱歉,我不擅长这种拘泥形式的寒喧方式。听说妳跟着老夫人在学习啊?老夫人的教学很严厉吧?我才被她教了三天,就忍不住逃课了呢。」
忽然改变的话题既轻松又活泼,就像敲响玻璃般闪耀动人。公主口中所说的老夫人,是在王城里教导礼仪课程的女性,同时也是负责教育托托的老师,老夫人是别人替她取的绰号。托托扯动唇角,硬逼自己露出笑容:「……是的。」总算是回答了公主的询问。
「她教了妳哪些礼仪,光是这样还不行吧?妳请先坐下来吧。」
话中仍是带刺,但托托无法反驳,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吞回肚子里,顺从地在缇兰的对面就坐。
脸部抽搐着,未说出口的那些话像是哽住了喉头似的。缇兰的那双眼瞳,有着多年前曾迫害欺侮过托托的同年龄男孩们的影子。
刚才那些不愉快的对话彷佛不曾发生过般,妇人们悠悠哉哉地又聊起天来了。聊一些关于季节、关于会唱歌的鸟儿、大海、食物,无关痛痒的话题要多少有多少。面对这些,缇兰时而含笑以对,时而露出一脸无趣的表情,而托托只是端坐着颔首应对,摆在桌上那几杯嘉达露西亚产的红茶一口也没被动过,渐渐失去原有的热度。
对话无预警的中断了,就在这时,缇兰的眼瞳突然捕捉住托托,轻启的嘴唇勾勒出一丝笑意:
「托托,妳没有耳朵对吧?」
缇兰过于唐突的问话,让几个坐在身旁的贵妇人们顿时全僵直了身体,这一点托托自是看在眼里。
平时托托总是以封印布覆住耳朵的空洞,但她没有耳朵一事早已人尽皆知。她是「身边跟着食人魔物」的托托,就连现在负责教导托托的老夫人,都不曾触及关于托托耳朵的事。
「我想看。」
缇兰一派轻松的要求。未经深思便脱口而出的话让人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但相较于周围的尴尬无措,托托反而显得冷静。
「诚如您所说……」托托用僵硬的声音开口响应:
「我的耳朵若是没有用封印布遮掩,会对日常生活造成许多不便。」
缇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只看一下就好嘛。」
妳根本什么都不懂,托托在心里犯嘀咕。
会决定解下封印布,其实也是抱着恶作剧的心态。
最好吓死妳,托托心里想着。
拿下封印布后,映入他人眼中的黑穴并不会让托托感到羞耻。就算有些恐怖恶心,对她而言却是非常重要的证明。
因为这个黑穴,是连系托托与芳一的证据。
「嘿……」
明明是缇兰任性要求说想看的,但她的反应未免太冷淡。窥视着空无一物的黑暗耳洞,缇兰并没有阻止托托重新覆上封印布的动作。
她没有发表看过黑暗耳洞的感想,反而接着向托托提出另一个要求:
「托托,听说妳有个使魔啊?」
这个问题,令托托身形顿时一僵。托托的使魔是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正如在萨尔瓦多一族中是不能浮上台面的事实,在王城里同样也是个禁忌的话题,或可说是公开的秘密。
「是怎么样的使魔啊?猫?鸟?还是骇人的野兽呢?」
一般西言,魔法师身边的使魔确实如缇兰所说多半是兽化的模样。
「听说他是个很强悍的魔物呢。喂,让我看一下嘛?」
托托沉默了。她发现自己的手正用力握紧成拳,积压在腹部底层的感情就叫作愤怒。因为注意到这些事,才能硬逼自己把情绪压抑下来。
「……诚如您所说,公主殿下。我的使魔非常凶恶,若是把他叫出来,只怕会对公主殿下做出无礼的行为。还请公主殿下别为难我。」
「不要,我一定要看。」
「我的使魔可是会吃人的。」
缇兰笑了。
「无所谓。」
那干涩的笑声,让托托在愤怒之余,还掀起一丝困惑。她所表现出的傲慢态度看起来如此刻意,但却又空泛。
会让鲜少在人前召唤出芳一的托托改变心意,只是为了避免更多争执。
「……芳一。」
唤出名字时,脚边的影子也微微颤动了一下。不管他睡得再熟、离得再远,只要托托叫出他的名字,总会唤醒他沉睡的灵魂。
周围的贵妇人们全害怕得往后退了几步。
「妳叫我啊?」
芳一晃着一头银丝从影子里浮现出来后,缇兰的漆黑眼瞳不禁为之一亮。
绽出「哎呀」的唇形,缇兰轻笑道:
「说是食人魔物,我还以为有多么丑陋呢,没想到还挺可爱的嘛!」
芳一朝脸颊泛红说出这些话的缇兰轻瞥了一眼,马上就兴趣缺缺地别开了视线。
「有什么事?」
芳一问着托托,好似周围根本没有其它人在场。
「也没有什么事啦……」
托托露出苦笑,芳一哼了一声后便在空中转了一圈。
「难得妳会在大白天把我叫出来,我还以为妳又被欺负了呢!」
芳一边把身体往后仰边这么说,托托也只是淡淡一笑。她知道缇兰正紧盯着芳一与自己,但托托并没有强求芳一向公主殿下打招呼。芳一与任何权力都没有关联,托托也只要这样就好。
缇兰那双漆黑的眼眸,正一动也不动地深深凝视芳一。
「真好。」
她突然开口轻喃:
「有这种魔物真好……我也想要。」
周围的妇人们都为缇兰突如其来的发言而愣了一下,就连芳一也忍不住又瞥了缇兰一眼。
缇兰迈开步伐朝芳一走近,脸上没有一丝惧怕的表情,她开口道:
「喂,你要不要到我身边来?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如果你想要耳朵,那要我把耳朵给你也可以唷。」
「缇兰公主……!」
贵妇人们全讶异地想出声劝阻,正当芳一勾起唇角想拒绝时——
「不可以!」
僵硬冰冷的声音从托托嘴里发出。如此坚决的声音,让缇兰一时之间惊讶得住了手。
简短的三个字,却将强硬拒绝的意志表露无疑。
「离芳一远一点。」
像是要隔开他们似的,托托走过来挡在缇兰与芳一之间。这一刻,托托忘了对方的地位和自己的立场,严峻的双眼狠狠瞪着缇兰。
「我不会把这个孩子交给任何人的。」
强硬的口吻,让缇兰惊讶得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怔怔回望着托托。托托不再开口说话了。要降罪就降罪吧,她就是有了这层觉悟才会公然反抗的。
缇兰凝视托托许久后,忽然叹了一口气:
「……算了。」
如羽毛般轻柔,那张瞬间闪过放弃意图的表情,完全出乎托托的意料之外。
礼服裙襬飞扬,缇兰沉默地离开了露台。
几个贵妇人慌张地跟在她身后离去,只留下托托和芳一两人。
托托呼了一口气,缓缓放松肩膀的力气。当紧绷的空气渐渐和缓后,飘浮在身后的芳一靠在托托耳边轻道:
「这样好吗?」
难得芳一会说出这种在意人心的波澜起伏,与上下应对关系的关心话。虽不知他对缇兰的身分了解多少,但托托只淡淡说了声:「没有关系。」轻呼出一口气的同时垂下视线。
「无所谓的。」
声音没有一丝颤意,而是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冷硬,语气中透露了她心底的排斥。
「我不会让别人带走你。就算你吃了别人的耳朵、就算你吃了别人的生命,到我死为止,你都是属于我的。」
芳一深深凝望着站在眼前的托托。
「我啊……」
细微的呢喃并没有把话说完,他随即耸了耸肩。
「……算了。」
芳一觉得没必要再说下去了。两人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事到如今再来确认自己到底属于谁未免太愚蠢了。
尴尬的茶会结束后,托托并未因对公主不敬而遭受任何惩处。每天还是一如往常地接受老夫人的严厉指导,终于到了托托第一次正式参加晚宴的那一天。
弦乐器的乐声在耳边萦绕,孤陋寡闻的托托并不清楚那是什么种类的乐器,所弹奏出的声音。
华丽的水晶吊灯将室内点缀成与外头深沉的黑夜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绚丽得几乎令托托眼花撩乱。虽然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礼服,但在这个聚集了王公贵族的宴会场合,托托忍不住连身上这件礼服的内衬都在意起来,所以尽可能缩起身子。穿着这种时下流行的高价礼服,实在令托托有些手足无措。
向几个人寒喧打了招呼,也有入主动跟自己搭话,拉拢着礼服裙襬低头向人致意时,那些一听到「萨尔瓦多」之名的人们,霎时都张皇失措到哑口无言,这一点托托相当清楚。当他们看着托托,又看到她用来覆住耳朵的封印布时,总是急忙求去。
各式各样的闲言闲语都传进了听力异常敏锐的托托耳中。
托托知道,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别说叹气了,就连懊悔的情绪也不再涌现。静默的断念和死心支配了托托的一切。
到头来,自己不管到了什么地方,仍旧是个没用的无能者,终究是没有成为外交官的气度啊。话说回来,一个人呆站在这种地方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算当个翻译官,也不过是被人当作道具利用罢了。
但是,托托觉得自己或许连当个道具也办不到。若要将自身的这种能力当作道具使用,就好像是在利用她心爱的使魔一样。虽然无法照自己所希望的去选择,但托托怎么也不愿让芳一沦为受人利用的道具。
忧郁的心情不断扩大。一心想要逃出这里的托托于是迈开步伐,远离喧嚣不已的晚宴,来到洒满月光的露台,但白色的围栏边已倚着一抹早她一步来到的身影。
还不习惯黑暗的双眼只看到不甚清晰的黑影,只见托托艳红的嘴唇微微一震:
「您好吗?」
背对着青蓝色的月光,露出淡淡笑意的人正是缇兰。她身边没有跟着其它人,就这么形单影只地伫倚在围栏边。
黑发上缀饰着温润的白玉珍珠。墨黑的眸色比平时更深邃,嘴唇也微泛湿意。
「比较起来,今天算是还好吧。倒是妳,果然挺跟不上流行的嘛。」
她的一双美目将托托从头打量到脚,话里的意思应该是指托托身上的打扮吧。然而,托托并不像以前总觉得受到侮辱。不管是褒是贬,反正对方都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缇兰是这个国家最小的公主。她上头有五个哥哥,每一个兄长都是同父异母所生。她的母亲是现任国王的第三位夫人,膝下只有缇兰这个女儿。虽是王位继承权最薄弱的小公主,但她可爱的容貌和初见面时就能掳获人心的个性,在皇族中仍具有相当高的评价。
「……请问,您在这里做什么?」
托托并没有走近,而是站在原地开口。缇兰随即漾出一丝浅笑:
「不就是晚宴吗。」
说话的同时,缇兰也把手里的玻璃杯倒了过来。酒杯里的淡红色液体闪烁着晶莹的水光迸散在露台地板上。在灯火照耀下,反射出璀璨光芒的应该是冰块吧,那美丽的光泽彷若宝石般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嘉达露西亚这块终年不下雪的土地上,船舶远度重洋从异国运回来的冰块可是相当难得一见的高级品。
「好像坠落的星星喔。」
低垂着眼轻喃,缇兰把空无一物的玻璃杯放在二芳的矮桌上。如魔法仪式般优雅美丽的动作,教托托不由得瞇起眼睛。
「您不回宴会里去吗?」
托托朝穿着露背礼服的背影询问。
「因为里头很无聊嘛。」
缇兰回过头。脸上依然挂着甜美的笑意,就像熟透的果实一般。
除了散发出馥郁的甜美馨香外,笑容里还含有淡淡的苦涩。
「妳也这样觉得吧,托托?」
「我……」
托托别开了视线。不可思议地感受到一股彷佛连心思都被人看透的恶寒,逼出了身上的冷汗。
「不适合这种场合……」
回答的声音犹如萧瑟的风声般不济事。
相对的,缇兰的声音就显得透明又僵硬。
「既然这样,不如别参加了吧。」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托托有瞬间的怔忡,下一秒,缇兰又突如其来地绽开笑容。
她轻快的笑着,拭去托托眼角的泪水,带着一脸笑意又开口:
「没骨气的家伙。」
如深海般沉重的口吻,与她脸上明亮的笑意完全背道而驰。
「喂,妳实在让人很不愉快。只要说妳做不来,自然会被原谅。如果妳要这么得过且过的混吃等死,那就这么过吧,不过,请妳从我的眼前消失。」
撩起礼服裙襬,散发出阵阵果香。走过托托身边时,缇兰不悦地低斥:
「真是太让人不愉快了,真恨不得能杀掉妳。」
托托无法回过身去看正举步走回绚丽喧嚣中的纤细背影。
今晚的月色明亮又透着淡淡青蓝。
托托紧咬牙关,努力不让视线被泪水沾染而变得模糊。那个比托托还年幼的傲慢少女所说的话,未免太一针见血。
芳一说自己已经不再是个无能者了,那句话并不是谎言。
只是不管再怎么努力,托托的内心仍旧是个无能的家伙。再也没有人比托托自己更清楚这点了。
如果逃离这里,是不是就能得到救赎呢?
(带我走吧。)
想要离开这个国家并非难事,但只要托托还是托托的一天,只要一切都没有改变,不管逃到什么地方都只是枉然,根本不会有什么不同。
托托无法返回奢华得令人眩目的夜宴中,只好踉跄地往外头走去。拂上脸颊的晚风虽然冰冷,却也让自己好过许多。
脚下踩着被缇兰的水果酒洒了一地的地板。托托不经意地瞄了一眼,视线不禁停驻在某一点上。
「……?」
为了不弄脏裙襬,托托小心翼翌一地蹲了下来。伸出手,拾起那宛如星星碎片般闪亮着璀璨光芒,原以为是冰块的东西。
冰冷却没有在托托掌心间融化的东西并不是冰块,而是锐利的玻璃碎片。
为什么……托托忍不住低喃。
如果喝下这种东西,可不是断舌就能了事的。恐惧顿时攀上托托的背脊。
是谁?为了什么目的?疑问像暴风雨般不停在脑海中盘旋,但这并不是托托所能解决的问题。
虽然不认为缇兰会在自己的饮品中加入这种东西,但她确实说了「好像星星喔」这样的话。如此说来,她应该也注意到了吧。
托托茫然地抬眼望向依然热闹的夜宴。缇兰是这场夜宴的中心,她正对围绕在她四周的大人们露出笑容。天真无邪到有些虚泛,那么鲜明、那么艳丽。
比起失望或困惑,托托心里涌现出更强烈的情感。
近似悲哀、痛苦,或许也掺杂了一丝喜悦吧。
那强烈的情感,让胸臆间彷佛着了火般灼烫不已。
(她在战斗。)
托托心想。
她的傲慢无礼、她空虚的任性妄为,一定都是她用来捍卫自己的武器。
托托不知道伸手接过加了玻璃碎片的酒杯需要多么壮烈的决心,也不知道皇族的地位和她身为最小公主所处的立场。托托甚至没有缇兰那么引人注目的美貌与魅力。
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
(我们……)
都是女人。
抹去渗出眼角的泪水,托托抬起头。
不借助芳一的力量,这对耳朵也只是装饰罢了。属于托托的战争就在眼前。她要一个人奋战,为了——不再当个一无是处的无能者。
如果要以这副身躯投身战斗——
(微笑吧!)
美丽的礼服是坚硬的盾牌。
漂亮的微笑是锐利的宝剑。
摒除所有想加害自己的恶意,撕裂万物。
要守护的东西只有一个,无关价值也没有形体,而是用来夸耀、确认自己存在的证明。
从那天开始,托托不再有一丝踌躇或存疑。不管遭到排挤或轻蔑,她都视为理所当然。必须吞咽下这一切恶意,对众人露出美丽的微笑才行。托托所表现出的胆识,在人们心里、尤其是那些初见面的客人心里留下了强而有力的回响。
嘉达露西亚王国的萨尔瓦多?托托——
这个名字,流传到了世界各国。
传闻她是魔法师组织「萨尔瓦多」的无能者,也听说她是收服了吞噬天地的魔物的破戒者。但比起这些,更让人们津津乐道的,是她身为外交官的稀有才能。
听说那个外交官不管什么国家的语言都能立即理解,她拥有一双可称之为奇迹的耳朵。不管什么国家的语言、不管哪个国家的秘密,皆无法逃过她的耳朵。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用另一个名字称呼她——
「天国之耳」。
除了「萨尔瓦多的无能者」之外,这是她新的第二个名字。
托托的工作就是接待前来嘉达露西亚王国的宾客。虽然待在小小的国家里,却能和来自世界各国的达官显要交谈,以培养彼此之间的信赖关系为目标。托托虽然能达成如此高水平的目标,却从不曾和远道而来的宾客进展到朋友关系。但在这些人之中,还是有令托托难以忘怀的邂逅。
托托曾接待过一个有着美丽金发的异国骑士——在他的祖国拥有「圣骑士」美名的青年,想不到竟和托托差不多年纪,是个温柔目光中总带着淡淡笑意的男子。据闻他位居显要,受人景仰又有着如魔神般强大的力量,所以在见到本尊时,托托内心不由得为传闻与本人之间的落差而诧异不已,但表面上仍维持一贯的微笑。
『——能和您见面,真是我无上的光荣。』
『不,我才是呢。没想到传说中的天国之耳,居然是这么年轻的女性呀。』
托托嫣然一笑,有礼的回应。这般举动,让圣骑士不禁瞇起了眼睛。
之后又谈了些关于嘉达露西亚的国情,但骑士却只是出神地直盯着她瞧。托托忍不住有些困窘的询问:『……怎么了吗?』
『咦?』
骑士一时恍惚,无意间露出工毫无防备的模样。
托托微笑道:
『怎么了吗?您该不会是被我给迷住了吧?』
托托促狭地开口,贵为骑士的青年爽朗一笑后点了点头,老实回答:『是呀。』
『真是不好意思……』
见对方如此坦率地颔首,托托暗自窥探他的神色,思忖着该做出反应好呢,还是当作没这回事。但骑士躲开了托托的目光,眼角瞬间变得柔和,启唇轻道:『我的妻子……』
『那个……其实我们才刚举办完婚礼。因为……妳说话的语气跟内人有几分相似,我才忍不住听得入迷了。』
太过坦率的表白,反而吓到托托。她一直盯着骑士的脸孔,而骑士只是难为情地不停向她道歉。这就是传闻中那个在战场上攻无不克的圣骑士吗?托托讶于他的坦然,同时心中也燃起了一丝丝温暖。
『才刚结婚就分开了,您一定觉得很寂寞吧?』
『是啊,的确有一点,她是个心思复杂的女性——』
圣骑士说着,目光不觉飘向远方。
『不,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哪个女性是简单易懂的吧,我可是求了好久的婚,好不容易才让她点头答应嫁给我呢。』
『哎呀,您这是在跟我炫耀您的恋爱情事吗?』
托托故意装出很困扰的模样。骑士说:『请饶了我吧,分离真的很不好受呀。』忍不住腼腆的笑了。
『您的夫人是怎么样的女性呢?』
面对托托的问题,骑士把手指抵在唇边,思索了好一会儿后才一脸认真的回道:
『她是个很漂亮——很坚强的女性。』
『哎呀,居然会被圣骑士称赞很坚强呢。』
面对托托坏心的促狭,圣骑士仅是淡淡一笑,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她,我大概也无法挥剑杀敌吧。』
短短一句话,却隐含了他对妻子深切的爱恋。托托顿时哑口无言,面前的骑士突然变得无比耀眼。
感叹别人的幸福是件容易的事,但托托觉得,想得到幸福并不如口头说的那么简单。幸福中一定也包含了伤痛与艰苦、还有不得不作出的抉择。
托托自问,曾有过那种经历吗?答案是否定的,但托托当然说不出口。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无论何时,陪在自己身边的永远只有那个孩子。
骑士笑着对兀自陷入沉思的托托开口道:
『可以请妳告诉我这里有什么名产吗?如果可以,最好是……会令女性开心的那种。』
『是,当然没有问题。』托托也报以微笑。
是要送给谁的土产呢?这种不上道的问题就毋须多问了。
送别为了赶往下个港湾而短暂停留、却留下深刻印象的圣骑士后,托托决定在晚餐前先回房间休息一下。回程的路上,正准备走过中庭时,托托偶然发现一抹躲在树荫底下那张长椅上的纤细身影。
「——缇兰?」
托托不太肯定的唤了一声,长椅上的背影随即转过头来。
「妳好啊?」
一如往常,她脸上绽开了如小恶魔般充满魅惑的盈盈笑意,亲切地问候了一声。那双彷佛会吸人灵魂的黑曜石眼瞳也跟从前一样,总散发着不可思议的氛围。
自从托托接下外交官的职务,又被冠上「天国之耳」的美名后,她和缇兰之间的关系也渐渐改善了。若对缇兰大献殷勤或太过恭敬,只会让她感到不愉快,她要的只是平等的对待。不只因为这样比较轻松,而是伴随着缇兰强烈的自我意识使然。
「……妳在这里做什么啊?大臣到处在找妳呢。」
在人前总庄严自重的托托,只有在与缇兰两人独处时,才会轻松的闲话家常。虽然她曾对自己说过许多难听的话,但不知为什么,托托就是无法讨厌缇兰这个人。
「圣骑士大人离开了吗?」
缇兰没有回答托托的问题,依旧故我的只说她自己想说的话。托托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回答道:
「是啊,已经离开很久了。」
原本应该是由缇兰出面接待访客的,没想到她居然临阵脱逃,托托半是无奈、半是深戚佩服。
缇兰「嗯哼」了一声,用手指卷着自己的长发把玩并轻喃着:「早知道我就该远远地看他一眼,是多恐怖的男人呢?」
听她这么说,托托不禁笑了,缓缓在缇兰身边坐了下来——如此优雅的动作,缇兰并没有拒绝她的靠近。
「不是妳想的那种人,他长得很端正,是个很温柔的人喔。」
「这样啊……」托托的回答让缇兰沉默了好半晌,才又接着开口:
「还好我没有去!」
随着一声短叹吐出的话语,让托托不禁扬眉。缇兰手支着脸颊,一边解释着:「以对方的身分来说,我讲这种话是有点失礼,但到时若是发展成得跟他联姻,那我可受不了。」
托托对她摇了摇头。
「不可能会联姻的,因为那位骑士已经娶妻了呀。」
缇兰打鼻腔哼出一声嗤笑:
「他们的婚礼说不定也是为了某些利益吧,这种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缇兰毫不掩饰的讽喻,让托托再一次缓慢却肯定的摇了摇头。
「也有人是因为爱,才会选择让某人进驻自己的生命啊……而他,就是这种人。」
托托并不是在说教。只是为了维护那个刚认识不久的圣骑士名誉,才觉得非得和缇兰说清楚不可。
「托托妳也曾因为爱而选择过谁吗?」缇兰瞥了托托一眼,喃喃吐出近似自言自语的疑问。
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托托的思考一瞬间停摆。缇兰把全身的重量靠在椅背上,爱困似的闭上双眼接着说:
「哪,托托,恋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如果妳知道,就请告诉我吧。」
宛如吟咏诗歌般的一段话,却让托托深感困惑。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脱口而出的答案,如此自然而不造作。没错,我确实是不懂啊,直到此刻托托才再一次体认到这个事实。
曾经有个人选择了自己,但那并不是爱情。今后,自己也会和某人相恋吗?
除了芳一之外,也会对某个人抱着特别的情感……对托托而言,那是全然未知的领域。
缇兰并没有批判或嘲笑这样的托托。吐出如羽毛般轻柔的叹息,只要周围没跟着别人,她会稍微敞开心胸,连带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渺茫且毫无防备。
「托托,我啊……不过是个空壳罢了。」
彷佛铃兰的乐声、仿佛歌咏,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人感到无比心痛。
「美丽的东西、好吃的食物,我要多少就有多少。」
她所说的话只是一时的情绪反应,托托并不认为缇兰是个愚蠢之人。这位公主一定非常聪颖伶俐,若她只是个愚笨无知的皇族公主,大可以借着高贵的身分尽情享乐快活。
但她知道,外在的这些物质享受有多么空洞虚泛。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
此时的缇兰,看在托托眼中竟有说不出的哀愁。
「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真心想得到的。」
如彩蝶般轻巧地转过身,她留下一句耳语般的叮咛:
「走夜路时记得小心一点,天国之耳。不过,我想妳的安全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就是了。」
几天之后,一如往常地结束了餐会,托托走在王宫内院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正准备走过无人的长廊时——
托托突然停下脚步。只移动眼球窥视着周围,梁柱暗处躲着一道微微晃动的黑影。
「……什么人?」
声音中没有透露出一丝紧张的情绪,托托尽可能假装平静地开口。她知道,那黑影确实是个人。
因为有呼吸的声音。不管再怎么屏住气息,还是逃不过托托的耳朵。
裹着一身黑衣的人影出现在眼前。从体格看来,应该是个男人吧。除此之外,托托对来人一点头绪也没有。因为对方全身上下都是清一色的黑,只露出了一对眼睛。
静静地,但还是能听见脚尖点地的声音。对方手中闪动的光芒是属于刀刃的寒光。
托托无言地瞇起眼睛,紫罗兰色的眸光在黑暗中静谧闪烁。
不管是夜宴或茶会中,承受他人的厌恶反感早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托托对藏在笑容底下的恶意也已经司空见惯,甚至还曾经从楼梯上被人推下楼呢。
托托得到了名声。但围绕在身边的那些人,对自己可不是只有单纯的赞赏。就算驽钝如托托,打一开始也就看清了这一点。身处在这片黑暗中,有短暂的瞬间她不禁想着——
也许会被杀掉吧。
但不可思议的是,心里却异常平静。
我怎么可能被杀掉呢。
在对方的利刃逼近前,托托突然提脚在石板地上轻敲了一下,发出一声脆响。
这是暗号。
一抹人影从托托的脚底下浮现,下一秒立刻将男人手中的刀剑弹飞开来。
没有使用耍手段的小魔法,除了轻盈飘浮在半空中的那个人之外,又有谁能如此轻巧利落的一脚踢飞那把想置人于死地的利刃呢?
黑暗中浮现出水蓝色的瞳眸和白皙的耳朵,芳一嘴上噙着笑。
「您好啊?」
他笑着模仿托托说话时的语气,双眼却透露出危险的讯息。
跳开一大步的男人忍不住咋舌。
「报出你的名字来吧。居然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剑刀相向,谁派你来的?」
站在芳一身后的托托冷静地询问。
托托不知道这次的暗杀出自谁的指示。若说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实在多到根本连想都懒得想。
是因为前不久刚从圣骑士手中得到的,那本表示友好的古老魔法书吗?还是想探知很久之前在某国位居权要的人物,告诉另一国高层关于矿脉埋藏的正确位置?抑或是想知道那些逃出嘉达露西亚,亡命天涯的皇族们的行踪呢?
身为一流的外交官,从市井流言到暗地里的外交中介情报都得清楚掌握。也可以说,这就是以贸易为主轴的嘉达露西亚所采取的策略做法。
「你懂我在说什么吗?如果你能开口说句话,我也可以用你的母语和你交谈。」
托托煽动似地由上往下看着那个男人,开口问道。但这个引发骚动的男人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刀刃。
他眼中的杀意清晰可见,这便是他的答案了。
芳一在托托身旁转了一圈飘浮在空中。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询问的口气里透露着愉悦。芳一玩乐似的正等着托托下达指示。
就算没有下达指令,他也照样会行动吧。要托托下令只是因为他觉得有趣罢了。
(嘉达露西亚之花啊……)
老夫人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托托从未想过自己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但她知道在自己体内的深处,确实堆积着某种黑暗沉重的东西。那东西犹如混合的金属,有着冰块的寒冷,却又像火焰般炙热。
暗杀者屏住呼吸,沉下腰身窥探托托的一举一动,像是在目测接下来该怎么展开攻击。
托托瞇起眼,凝视着站在不远处的暗杀者。
「……好吧,那我就下令吧。以萨尔瓦多?托托之名,要求使魔?芳一听命——」
托托悄悄闭上眼。
从心底涌出的,是比憎恨更冰冷决绝的情感。
端正的唇形为了对使魔下令而微微蠕动。
「在被杀之前,先杀掉对方。」
冷凝的声音从托托口中逸出:
「保护我。」
——好啊。她得到的是使魔欢愉的响应。
远处传来汽笛的鸣响。
托托已经在嘉达露西亚生活了二十多年,但对王城底下的那座城镇却不怎么熟悉。孩提时代的生活都在神殿里度过,离开神殿后就直接住进王宫里忙着学习如何当一名外交官,根本没有机会到外头走走。除了几家常光顾的书店之外,托托对王宫外的街道并不怎么了解。
戴着有大帽沿的帽子走在街上,漫无目的散步让她心情大好。心情好的原因,莫过于这里没有人认识自己。
擦身而过的人们都不知道托托是萨尔瓦多家族的一员,也不晓得她是个大名鼎鼎的外交官。已经好久没这么自由自在的呼吸了,托托几乎都快忘了这种感觉。
趁着难得的自由休假日出外散心,会建议托托这么做的,当然只有那位有着一双不可思议黑曜瞳眸的小公主缇兰了。
在夜宴上从不卸下的笑容背后,是日积月累下来的疲劳。缇兰或许注意到托托确实是累了,累的不是身体,而是心。
最近老是作恶梦,大概是因为芳一没有陪着自己睡觉的关系吧。这阵子他老用魔力强制自己睡眠。
醒来时,空气中似乎总有淡淡的血腥味。
托托并没有为这件事质问芳一,也没办法和其它人商量。因为托托根本没有信任的人可以商量这种事。
轻叹一口气,脚步自然地走向人群聚集的方向,也就是通往海港的市集。
嘉达露西亚的市集充满活力,随处可见异国物品密密麻麻陈列着。这种再普通不过的日常景象,却让托托感到雀跃、欢愉。
除了拚命记下社交舞的舞步之外,托托从不曾随心所欲地踏出脚步见识这个世界,所以才觉得外头的空气格外新鲜。托托甚至认为,要是早一点出来看看就好了。
从港湾看出去的大海一望无际。嘉达露西亚的海域并不适合游泳,托托几乎没什么到海边游泳的记忆。过于辽阔的大海除了让人感到神清气爽外,同时也令人恐惧。
托托曾接待过许许多多从大海那头远道而来的客人。虽然知道大海的另一头有无限宽广的世界,但还是觉得很不真实。转过身背对大海,托托开始眺望起嘉达露西亚港。这是托托的国家,或许也是她现在所守护的事物。
不想输给任何人的想法时时鞭策着托托,让她更加努力,也给了她勇气。但是,想要保护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守护这个国家,这样的感慨经常令托托感到困惑。
使用芳一的力量守护这个国家。
做了这些事又能如何呢?异国的圣骑士都有挥剑杀敌的理由,但这个国家到底能为我们做什么呢?
这种问题根本找不到答案。托托叹了一口气,背对大海缓缓迈出步伐。
在随处可见旅客的杂乱场合中,托托一身上等的衣物却也不可思议地融入其中。
路边形形色色的店家不时传来大声的喳呼叫卖,但托托只问了价钱并没有购买的意思。走着走着,视线随即被市场一角撑起的大帐篷所吸引,该不会是街头卖艺的吧?大帐篷勾起了托托的兴趣。
走近一看,并没有发现类似卖艺的人。
怎么回事啊?托托禁不住好奇往帐篷里窥探了一眼,却被突然从里头冲出来的小小身影给吓了一跳。
从帐篷里冲出来的是个少女。
有一瞬间,少女的肤色令托托无法移开视线,因为那样的肤色跟多数居住在嘉达露西亚的人们全然不同。那不是这个国家的人民会有的肤色,然而托托对那样的肤色却是再熟悉不过——
才想着,又有一个男人从布帘后冲了出来。那是个秃头男子。男人大声嚷嚷着异国的语言,他的肤色也和奔逃出来的少女相同。
托托竖起耳朵,集中所有意识,只为了能听懂他们的语言。
男人一把抓起有着褐色肌肤的少女头发,用蛮力将她拽倒在地。
『妳以为逃得了吗!』男人粗喊一声,随即抡起拳头殴向少女的脸颊。
「!」
这一幕景象映入托托眼帘,让她错愕地呆愣在原地。这时托托身后又传来另一声怒吼,使用的同样也是异国的语言。
『喂!明天就要交易了!你可别让商品受伤喔!!』
这句话让托托的呼吸顿时一窒。
(是奴隶商人——!?)
不可能的!正确说来,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嘉达露西亚的奴隶制度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废止了。如果有人在这个国家里进行奴隶交易,就会被视作罪犯流放海外——
本想召唤芳一,但托托想了想又犹豫着闭上嘴。
(要我出来吗?)
怦通,随着心跳鼓动,隐身在影子里的芳一问道。
(不。)
托托摇了摇头,轻声回应。
「等一下!」
托托之所以犹豫,全是因为芳一太淘气了。既然对方是奴隶商人,那就不会只有单独一个人。
就算他们的打手再多,也不可能是芳一的对手。但市场里有那么多人,如果芳一大开杀戒,真不晓得会对周围无辜的人民带来多大的伤害。再加上这么一来,托托的身分也将被揭穿,在这里引发骚动可不是明智之举。
褐色肌肤的少女痛苦挣扎着,秃头男子嘴里仍怒骂不休,一只手还用力揪扯少女的头发。总而言之,得先制止那个男人的施暴行为。没有问题的,说到交涉,可是托托的强项啊。现在还用不着叫出芳一,还是等一会儿看看情况再说吧,正当托托这么想而准备往前踏出一步时——
有个从人群中跳出来的身影一把抓住了秃头男子施虐的手。
那是个有着深绿色头发,穿着异国服饰的男子。一眼看去还以为是个青年,但从他的身形看来似乎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想以青年称之又太年轻了。
事实上,当他站在秃头男身边时,身高虽然相差无几,但体格明显瘦弱许多。
『臭小鬼,你做什么!』
男人用异国的语言大喊。
感受到那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托托连忙想走近他们身边。这时旅人开口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声音轻轻的,语气相当淡漠。
「但不管基于什么理由,是男人就不该动手殴打一个小女孩。」
秃头男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似乎也明白对方正在责备自己的不是。
『放开我!』
偌大的拳头这次殴向了旅人。托托差点叫出声来,猛地倒吸一口气。
「——!」
但秃头男的拳头并没有击中旅人。旅人甚至连肩膀也没动一下,只是摊开掌心移到自己面前,轻而易举地就令秃头男的拳头偏了方向。
用力过猛的秃头男像是被压扁的青蛙般发出一声惨叫,随即趴倒在地。
「妳没事吧?」
旅人看也没看那个对自己挥拳相向的秃头男一眼,只对瘫坐在地上的少女关心询问。少女拚命地求救,但旅人听不懂少女口中的异国语言,脸上掠过一抹困惑神色。
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的秃头男,像是煮熟的章鱼般因羞耻而涨红了脸,再一次对旅人挥出拳头。
「不行……!」
托托情急之下喊了出来。还来不及对警告声作出反应,旅人一个旋身,已牢牢地抓住秃头男的拳头。
「想决斗的话,就找个适合的地方吧。」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但旅人的语气再认真不过。抓着拳头的掌心似乎加重了力道,秃头男忍不住发出痛苦的闷哼。
『放开我,放开……!』
旅人虽听不懂他说的话,仍是放松了扣住他的力气。秃头男用比肤色更加漆黑的双眼狠狠瞪住旅人。瘫坐在地的少女吓得泪流不止。
这样下去根本没完没了,托托挺身介入两个男人之间。
『干嘛!』
『这是在做什么?你们在路上做买卖吗?』背对着旅人,托托直视奴隶商人,用流利的异国语言攀谈。
『不是……』听到熟悉的母语,奴隶商人脸上掩不住惊讶,由上往下打量起托托一身看起来价值不斐的服装,摇了摇头用低沉的声音回道:
『明天才要开始竞标。』
托托终于确定,这个人的确是奴隶商人没错。
『这样啊……』
眼光瞄向坐在地上抽噎的少女,托托心里也有了决定。
『我要买她。』
『什么?』
『这个孩子是商品吧?我说我要买她,你开个价吧。』
这样的发展似乎超出了男人的预期,他的眼里明显写满了困惑。
『这、这不是开不开价的问题,这丫头是明天的竞标商品啊……』
托托拿下别在胸前的胸针,丢给不干不脆的奴隶商人。这样的动作绝对称不上优雅,但因为生理性的厌恶,托托就是不想和那个秃头男人有任何接触。
『这样够吗?』
男人仔细打量起丢向自己的胸针,看出胸针价值不斐后忍不住瞠大眼睛,立刻挂上涎笑对托托行了一礼,趁托托还没改变心意之前转身回到帐篷去了。
托托先是对止不住哭泣的少女轻声安慰,而后站起身面对那个旅人。
一时之间会忘了先打声招呼,大概是因为这是托托第一次正视他的关系吧。从外表看来,称对方少年确实不为过。他看起来就跟托托刚从神殿毕业那时差不多年纪,身高也和托托相差无几,往后还会再继续长高吧。粗硬的绿发长至肩颈,他有张刚毅不屈的面孔。
然而比起这些,最吸引托托目光的,是少年鼻梁上那一道深深的伤疤。那不是这一、两天才弄出的伤痕,撕裂般的疤痕与其它部位的肤色明显不同。
厚实的身体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个生意人。
被托托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少年略显尴尬的别开视线。也许是不习惯这样的压迫感,少年连颈子都有些泛红。
「那……我先告辞了……」
他大概是认为言语无法相通,再待下去也没意思吧。
这时托托才蓦然回过神,对他出声:「请等一下!」熟悉的语言传人耳中,反而让少年吓了一大跳。
「没错,我是这个国家的人。抱歉吓到你了。」
为了让他放心,托托扯出一抹微笑。看着托托的笑容,少年又再次困窘的别开眼。
「你的手还好吧?」
少年虽然没有挨拳头,但托托还是慎重地伸手想替他检查一下,没想到他却惊讶地抽回手臂。
「啊,不是……」
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整张脸全涨红了。
「我没事!」
托托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自己有多久不曾像这样笑过了?托托心想。此刻笑容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脸上,又接着开口:
「你刚才明明那么有气魄的。」
托托的促狭令少年更加面红耳赤,连话都说不出来。
托托仍是笑着,一边轻抚紧揪着自己衣物的少女头发。
少年瞇细了眼看着面前的两人,忍不住出声发问:「这个女孩……是妳的孩子吗?」托托以极缓慢的动作摇了摇头回他:「不是。」
「她是被卖掉的。」
「被卖掉……?」
少年登时无言。看得出责任感极强的面容上,缓缓浮现出愠怒神色。眼看他就要旋踵立刻去替少女讨回公道。
「不可以!」
托托急忙扯住他的手腕。
在少年回过头想开口之前,托托已经早他一步出声:
「你一个人去也没办法改变什么。这个国家有取缔奴隶商人的法律,我会向王城通报。等他们明天开始竞标,就能一口气人赃俱获了。」
托托说话时有一股无法忽略的气势,令旅行中的少年不由得瞇起了眼。
「妳是……?」
少年疑问让托托怔了一下连忙松开手。
流利的外语能力和一副对这种事习以为常的态度,对方会感到纳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是……」托托的视线在空中逡巡了一会儿,想办法要编些理由蒙混过去。对方只是个不认识的旅人,根本没必要让他知道自己真正的身分,托托这么告诉自己。
「我是学校的语言老师,在王城里……有认识的人。」
在外交场合中,托托早已习惯说谎。这些谎言再自然不过地从她口中逸出。
「喔喔,妳是老师啊。」
少年佩服的点了点头。看来似乎是相信了托托的说词。
「难怪能把异国的语言说得那么美。」
光是交谈就会脸红的少年,赞美别人时却那么直接,让托托也不禁腼腆起来。
「能得到你的赞美是我的光荣……那你呢?」
会询问对方只是单纯基于礼仪。但他却挺直脊梁,直视托托的双眼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杰昆?K?吉达利。为了成为一流的武士,现在正在进行武者修练。」
他的回答令托托不由得瞠大双眼。
然后,脸上也再度漾起笑靥。
这就是托托与杰昆的相遇。
托托将奴隶商人一事呈报给缇兰和老夫人知道,隔天便成功逮捕了奴隶商人与买方。而后,托托也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杰昆。
从那之后,托托总会找时间出城上市集走动。杰昆完全不晓得托托外交官的身分,也不知道她身为萨尔瓦多家族的那一面。就这么单纯的相信托托是个语文教师,也以「老师」称之。每次听他叫自己老师时,托托心里总有些疙瘩,但和杰昆交谈时不用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让托托觉得和他在一起相当轻松自在。
杰昆说他再过不久就要到大海的那一头去了,所以托托主动提议要教他语文。反正也只是短暂的数学罢了,在不可思议的缘分牵引下,托托是这么打算的。
托托听杰昆说了许多事。他说的是托托熟悉的母语,但又有种独特的乡音。杰昆虽然完全不懂魔法,却练就一种叫作气功的功夫。一个从遥远东方来的师傅教会他这种能力,不同于魔法或精灵术,那是从身体内部发出的一种力量。
托托也曾片面听他提及过,他之所以会不停旅行以追求高人一等武力的原因。
他所受的伤不只脸上那一道伤疤,而是遍及全身上下。伤口烙印在身上的瞬间,他也失去了最爱的人。
那个人就是他的母亲,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他所追求的是可以守护某人的强大力量。为了保护某个人,他必须拥有不输给任何人的拳头,和坚不可摧的强壮身体。
托托微瞇起眼,静静地听他诉说。
没有任何理由,托托不否认自己确实被眼前这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人吸引。但托托在心底偷偷对自己发誓,绝对不会把他当成恋慕的对象。
虽然知道他凝视自己的眼神是那么柔和。
但是,托托已经决定不再当别人的妈妈了。像是被重迭上某人的身影,当个代理母亲这种滋味她已经尝过了,不需要更多。就因为如此顽强的念头,反而让她的真心也被隐匿,托托刻意忽略了自己真正的心情。
她从不对杰昆提起外交的事,当然对魔法也是只字未提。
托托只告诉杰昆自己有个孩子:
「他是个很让人费心的孩子。个性粗暴,天不怕地不怕的,情绪老是阴晴不定,又讨厌无聊……」
「可是……」托托又接着说:
「他是个好孩子……真的,真的是个非常温柔体贴的孩子。」
话才出口眼眶就忍不住红了,托托将胸腔里满溢的心情化作言语娓娓诉说。
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样的托托,杰昆抬起手又放下,用力地点了点头。
「……如果是老师的孩子,那他一定很温柔。」
托托与杰昆从没有触碰过彼此。
反正他只是个过客啊,托托心里是这么认为的。等他离开这个国家,就会忘了托托这个人吧。不管是嘉达露西亚之花或萨尔瓦多之女,他甚至不知道托托就是天国之耳,只把她当作一位语文老师,然后总有一天会渐渐遗忘。
这样就好了,托托告诉自己。
托托的周围没有任何人知道杰昆的存在。
唯一知道的只有芳一,但他却用非常不悦的表情说:
「我讨厌那个家伙。」
黑暗中传出了低沉的悲鸣。
锐利的冰刀撕裂了一身黑衣的男人。
倒在一旁的托托似乎已经失去意识,短时间内不会再睁开眼了。
一切都发生在托托打开自己房门的瞬间,她遭到不是太严重的电击而晕了过去。虽然是趁着夜色进行的偷袭行动,但没有多加注意就拿出钥匙打开房门的托托也太粗心大意了。芳一虽然这么想,但这并不构成让他饶恕入侵者的理由。
每当有怀抱恶意的家伙袭击托托,芳一肯定会二话不说地加倍奉还。一开始来的都是些以肉搏战见长的彪形大汉,不过最近倒是多了不少魔法师。再说到今天的刺客,他所使用的魔法让芳一不悦的扭曲了表情。
揪住对方的头发,粗暴地吸取他体内的魔力与生命力,让他再也无法抵抗。
「阿贝尔……达因……」
嘶哑的呻吟声令芳一感到血脉奋张。他唇角微勾,无谓的出声:
「没错,我就是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
男人的脸孔因恐惧而扭曲变形。
这样就好了,芳一心想。这样就好。这样才是对的。偶尔这样……也不错。
将脸贴近到都快吻上对方的距离,芳一脸上掠过一抹狞笑,仿佛呢喃着爱语般对男人轻柔地说道:
「像你这种人,根本连形体也不需要嘛。」
有多久不曾直接啃食人类的血肉了。
「住手……」
芳一扯下魔法师的一只手臂,剧烈的痛苦让男人发出不成声的哀号。血液四溅,沾上芳一的脸颊。
自己手里抓着的,是鲜血淋漓的男人手腕。芳一木然地望着残缺的肉块。
少了些柔软,那是只骨感分明的手腕。
一点都不像,那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却有着相同的形状。
(总是拥抱着我……)
那柔软的触感……
芳一抬起头,直视眼前的男人。
失去手腕的伤口,已经将他仅存的最后一丝魔力都消耗殆尽了。
这个家伙也是如此……芳一心里掠过些许思绪。
身为魔物的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人类竟有这般强烈到近似贪婪的求生意志。
「你走吧。」
这句话不经大脑就这么脱口而出。
男人脸上写满无法理解的讶异神色,但仍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消失在黑暗中。看着男人的影子逐渐远去,芳一并没有追上去的念头。
他大概……
已经无法再使用魔法了吧。
芳一将留在自己手中的那只手腕烧得片甲不留。
手指轻轻抹去沾在脸颊上的血迹。
「我是食人魔物。」
芳一呢喃着,并不是要说给谁听。
「是嘉达露西亚传说中的食人魔物。」
那是从喉问硬挤出来的破碎声音。
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也永远无法改变。
会放过那个男人,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不过是有点提不起兴致……反正我的魔力很充足,现在也不是太饿。
芳一为自己找了许多借口。
要我杀了他也行啊。
要我把他吃得一乾二净也没问题。
「……妈妈……」
将托托抱回床上,芳一执起她的手。
在安稳沉睡的托托身旁,白色的枕套被几滴透明的水滴沁透。
(哪,妈妈……)
人类的身体为什么这么不中用呢?
芳一觉得,这副身体一定是坏掉了。因为使用太久,所以才坏掉了吧。如果不是这样,那不是太奇怪了吗?
……为什么没有任何理由,眼泪却掉下来了呢?
芳一心里这么想。
无法飞上天空的鸟儿只能等待死亡。
不会游泳的鱼儿也是一样。
那么……
无法吃人的食人魔物呢……?
芳一心里还找不出答案。
「老师。」
杰昆扶住了眼前摇摇晃晃的肩头。
托托抵开了他借自己依靠的健壮身体,为了表达谢意而抬起头注视他时——
「妳没事吧?」
直到杰昆这么问之前,托托一瞬间失魂恍神。
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托托根本没注意自己的身体都已经倾斜了。
「妳的脸色好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没事……我没事。」
「没事的人脸色才不会这么差呢。」
他说的太认真,教托托忍不住失笑。但杰昆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平常只要恶作剧的多看他几眼就会连耳根都红透,忍不住别开视线的害羞男孩,在表达关心之情时总是直直地望进托托的眼睛深处。
「我送妳回去吧。」
此时的天色依然明亮。和平时一样,为杰昆上完语文课后,托托正准备踏上归途。
「不用了。」
托托摇头婉拒了他的好意。
「那就让我跟着妳吧。」
杰昆固执地要求。
托托只能妥协,她略为困扰的叹了一口气说:「那就送我到广场前的喷水池吧,那里离我家很近。」托托住在王宫里,说是「家」其实并不正确。
杰昆似乎很失望,但还是说了声:「我知道了。」
「可能是最近气候的变化太大,我的脸色才不太好吧。」
托托随口编了个理由推托,想让杰昆打起精神来。我的谎话也说得愈来愈高明了呢,心底某处却有个声音冷冷地嘲讽自己。
杰昆没有接话,嘴里像嚼蜡似的,露出一脸抑郁的表情看着托托。
黄昏时刻总带着一丝寂寥。托托并不觉得讨厌,走在万物皆寂的暮色之中,细细品尝着再过不久即将悄悄到来的分离。
「你什么时候要离开?」
走在杰昆前方数步的托托启唇问道。她曾经走在杰昆的身后,两人的身高虽然相差无几,跨出的步伐也差不多大,但托托必须小跑步才能追得上他的身影,连带一段路也走得气喘吁吁。从那次之后,杰昆总习惯走在托托的斜后方。
「不……我还没决定……」
杰昆说他还没决定什么时候要启程。未竟的话像是犹豫着该不该说出口般,只听见他的喉间逸出了不甚清晰的轻哼。
「你说什么?」
托托笑着回头。那绝不是在夜宴餐会上刻意显露、训练有素的美艳笑容,而是天真质朴、宛如少女的无邪笑靥。托托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正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那么灿烂耀眼的笑靥,令杰昆不由得瞇起眼深深凝视着。「老师……」逸出口的声音里包含了某种决心。
但就在这个时候——
「!」
杰昆突然一把扯住走在前方的托托手腕,用力将她拉向自己。
「咦!?」
失去平衡的身子眼看就快倾倒,托托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杰昆一只手臂上,只见杰昆的身形轻巧一转——
顺势将托托拥进了怀里。
「——唔!」
「唰」的一声杂音在耳边响起。无形的沉重压力伴随着衣衫被撕裂的声音,在眼前扩散开来的是一片不吉祥的鲜红。
「……杰昆!」
托托大喊。好几道冰刀突然朝托托的所在之处落下。
(居然做到这种地步……!)
托托不由得颤栗。是从哪里进行狙击的?对方又有几个人?
不会错的,这的确是怀着恶意针对托托进行的攻击。「你快逃!」托托对肩上已被划出一道口子的杰昆大喊,但他脸上却不见一丝惊慌。杰昆好似自己肩上的伤口没什么大不了,转过身背对托托,挡在她的身前。
不要这样!托托试图阻止,但他仍是护在她的身前一动也不动。
杰昆没有回过头,只淡淡对托托说了一句:
「——我会保护妳。」
犹如被切断丝线的木偶,托托无力地瘫坐在地。握紧的拳头抵在自己耳边,泪水占据了眼眶,只能不停摇头。
(不可以!)
托托拚命告诉自己,不可以!
(快点逃啊。)
但托托发不出声音。心脏好像坏掉似的加速鼓动着。托托痛恨因这种事而动摇了决心的自己。
双手抵在地面上,指尖不自觉用力捏住了掌心间的泥沙。托托痛恨自己的软弱无能。
(说什么保护……!)
——而自己,为何又会因为这句话而心旌摇曳。
这个时候,狙袭而来的冰刀映入托托的视野中。以魔法生成的冰刀并没有变化成液体,而是在转眼间气化。冰刃虽然消失了,却留下施术用的咒术纸。看着那张咒术纸,原本垂挂在托托颊边的泪水顿时冻结。
托托不敢置信地瞠大眼,倒抽了一口气——
然后,慢慢抬起彷若修罗的寒冰面孔。
冰刃之后,接着袭来的是火球攻击。决心要代替托托承接火球的攻击,杰昆已经摊开掌心开始凝气。
但是,托托也不再迟疑了。
「——芳一……!」
托托尖声叫出这个名字。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如子弹般冲飞出来的影子只是伸手往侧边一挥,便筑起一道防御阻挡了火球的逼近。
「——不入流的小角色!」
芳一不屑地吐出一句,将自己的姆指抵在唇边咬了一口。一缕血丝漫散,在空中画出了魔法阵。
这是芳一极少使用的高等魔法。
召唤咒语使用的是魔物的语言。无法传进人类耳里的咒语所召唤的——是潜伏在黑暗中的魔兽。
一头有着漆黑毛发的魔兽现形了。外表似豹,但却是只双头猛兽。
「追!」
在芳一的命令下,魔兽朝天一蹬跃上了屋檐,在屋檐与屋檐间移动着,转眼问已不见踪影。
「你是……什么人……」
嘶哑的声音来自杰昆。芳一回头瞥了一眼,飘浮在空中睥睨着站在地上的杰昆。
「丑死了。」
他不屑地吐出这么一句。
「你是什么人!」
杰昆紧绷的神经仍未舒缓,不由分说就对芳一发动攻击。芳一轻松避开了他的拳头,刻意接近杰昆身旁,轻声嗫嚅道:「我是天国之耳的使魔,你这个有着丑陋伤痕的臭男人!」
「天国之耳……」
芳一没有再说话,双眼只注视着托托。
「芳一……」
托托依然瘫坐在地,缓缓朝芳一伸出手。
「怎么啦?」芳一握住她的手问道。
托托的脸色异常铁青。但比起在大白天遭受袭击的恐惧,那晦暗的失意更是清晰可见。
「芳一,回答我……」
托托站起身,对芳一质询。她的声音颤抖,激动得连语音都有些破碎模糊。但她仍用低哑的嗓音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刚才袭击我的人——是萨尔瓦多的魔法师吗……?」
芳一沉默了半晌,终于缓缓启唇。
「……嗯,没错。」
散落在托托脚边的,是萨尔瓦多独创的咒术式。从小接受魔法教育的托托对这一点自是再熟悉不过。
「…………」
托托摇了摇头,心里有太多的疑问。是谁?这种事发生过多少次了?为什么?但纵然有太多疑问,芳一也无法为自己解答,多说无益。
「托托老师……」
杰昆一脸疑惑地望着托托、和突然出现的褐肤少年。
他的肩膀被冰刀划破,不过血已经止住了。托托很想留下来帮他好好包扎伤口,但现在已经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了。
「对不起。」
托托启唇对杰昆说出的不是感谢,而是寂然的歉语。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杰昆有些焦躁的反问。
托托别开视线不看杰昆,默默地牵起芳一的手。
「……因为,我对你说了很多谎话。」
所以,我没有资格受到你的保护。
你也没有必要保护我,握着芳一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
「再见了。」
「!!托托老师!」
杰昆嘶声大喊,但托托已不再回头。
「……带我到神殿去吧。拜托你了,芳一。」
于是,托托与芳一两人乘着旋风转眼消失了踪影。
被独自留下的杰昆握紧了拳头,用力抡向身旁的高墙。
将他满心的焦躁不快全宣泄在拳头上。
推开门板的反弹声显示出来人的动作有多么粗暴。
这里是过去住过好长一段日子,曾经熟悉,如今却不愿再触碰的回忆中家园。
「好久不见了……父亲、母亲。」
突然来访的淑女优雅地出声问候,让屋内的长者一时之间忘了该有所反应。
「托托……怎么了?妳怎么会……」
早已卸下工作重任的父亲站了起来,向托托走近一步。厨房里的母亲则是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多少年了,不曾好好说过一句话的双亲竟比想象中苍老许多。
「有件事想请问你们。」
就像面对外交对象般,托托一开口就清楚明了地说明来意,但脸上少了平时总不忘挂上的笑容。失去血色的脸孔若不以礼相对,只怕早已慌得失去理智。
「妳是怎么了?来,先坐下来再说……」
无视父亲笨拙的贴心举止,托托尖锐地开口:
「请告诉我……萨尔瓦多是不是决定要排除我了?」
这句问话,让托托的父亲——萨尔瓦多?吉欧鲁顿时倒抽一口气,脸色不再平静。发出喀哒一声,托托的母亲——雅丽原本僵直的身体颤动了一下。铁青着一张脸倾身向前的雅丽失声大喊:「别再这样了,托托!」
干涩的嘶哑叫声,犹如金属般僵固且生硬。
「放弃那个恶魔吧!!就是因为那个怪物,妳才会、妳才会……!」
「雅丽……!」
吉欧鲁严厉的出声打断雅丽未竟的话,但仍是晚了一步,此时托托的双眼已透露出比寒冬的大海更为冰冷的眸光。
「恶魔?……您在胡说什么啊,母亲。」
低沉怪罪的口吻让雅丽顿时怔愣,脸上全是迷惘无措。父亲搂着她的肩膀安抚、也同时安抚着托托般缓缓开口:
「妳先等一下,先冷静下来……托托,我们并没有收到要排除妳的消息,为什么事到如今妳还……」
「事到如今?是啊,您说得没错,是事到如今。所以我才想问清楚啊!」
托托滔滔不绝地说着:
「最近几个星期以来,我被魔法师袭击的次数多到令人厌烦的地步。而其中有一半的魔法师——使用的是萨尔瓦多的法术,我的使魔也证实了这一点。」
托托所说的话,让吉欧鲁蠕动喉头做出吞咽的动作。
这件事确实很难令人信服,就连托托自己也不愿相信。
是谁在背地里操弄?不,如果真是这样——
对托托张开獠牙的,确实是萨尔瓦多的魔法师们没错。
孕育她,强制要求她背负萨尔瓦多之名活下去的魔法师一族。这些可称得上是家族的人们袭击了托托,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到底是为什么?托托和那些同窗几年的同学甚至算不上是朋友。
——事到如今,居然还会被背叛,托托为此感到心寒。
母亲双手捣着脸,父亲也沉默不语。托托始终睨视着父母,不愿错过他们脸上闪过的任何情绪。
他们休想编织谎言来欺瞒自己。
半晌,吉欧鲁踌躇许久后,终于再度开口:
「我们……不是想排除妳,只是……」
「只是什么?」
吉欧鲁沉重得开不了口。仿佛光是开口,都已经触犯了悖逆之罪。
「……妳好像已经被提名为下任尊师的后补了。」
想都没想过会有这种事发生,托托不由得怔愣。萨尔瓦多的尊师现在几乎不再公开露面,托托也知道再过不久萨尔瓦多的主事者将会改朝换代。但怎么会提名自己呢?
「为什么?」
吉欧鲁坦白回答了托托忍不住脱口而出的疑问:
「那是因为没有人的使魔比妳的更强。不只是现在的萨尔瓦多,就连过去的萨尔瓦多魔法史上也没有。」
托托倒抽了一口气。
吉欧鲁淡淡地接着出声:
「托托啊,妳当上外交官之后,工作上的成就有目共睹。妳想把那个使魔高深的力量完全当作是自己的也可以。因为使魔的力量……就是魔法师的力量。」
「这么说……」
之所以会遭到袭击,是因为有人不想让自己登上尊师的位置。但就算如此,托托还是很难释怀。
吉欧鲁从托托身上移开了视线,轻轻说道:「不过我们拒绝了。因为我们知道,妳并不希望得到那样的地位,所以——」
下个瞬间,雅丽突然嘶声大喊:
「快点把那个恶魔送走!不管给谁都好,不要再把他留在身边了!!」
这句话让托托确信了。没错,也就是说——
只要能得到芳一,就能成为下一任尊师。
只要杀了托托,切断契约,芳一就能重获自由——
「……我不要……」
但这个事实,比自己受到狙击更令托托无法忍受。
「我不会把那个孩子给别人!」
发出尖锐刺耳叫声的同时,托托也伸出双手遮覆住自己的双耳窟窿。
「我不会把那个孩子交给任何人,那孩子是属于我的!」
托托歇斯匠里的大喊,吉欧鲁搂着雅丽肩头的手劲也更紧了些,但仍是一脸沉痛的对托托说:
「没错……那个使魔,他是属于妳的没错……托托……」
这么多年来,比父亲和母亲都更贴近自己,以家人的身分陪在自己身边。所以,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属于托托的事实。但是……吉欧鲁又接着说:
「但是,妳的负担……实在太重了。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托托只能咬紧牙关承受这句话。
你们根本不相衬。
这句话,过去托托已经听了太多次。没有关系的,托托心想。想说的人就让他去说,没有关系的。但是……
「……就算如此,芳一还是我的孩子。」
负担太重算什么?即使不相衬又如何?
托托选择了芳一,芳一也选择了托托。
只是这样难道不行吗?怎么可能不行!
托托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吉欧鲁却对她摇了摇头。
「现在还无所谓,连系你们的或许不是魔法,而是彼此的信赖关系。但是,托托妳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妳……是个人类啊。」
如果能塞住耳朵什么都不听该有多好。这个时候,托托万分痛恨起自己这对总听得太清楚的耳朵。
如果可以,托托真的很想毁了自己的听力。因为她不愿再听吉欧鲁继续说下去了。
「人类总有一天会死。那只食人魔物会被孤独地遗留在这世间。失去了主人——失去了妳这个母亲之后,他要怎么办?妳有为他想过吗?在失去妳,终于得到解放之后,他又会步向什么样的未来,妳有想过吗?」
托托的肩膀不停颤抖。喉咙深处像是哽着什么东西,连呼吸都感到艰难。
就像布满天际的乌云,胸臆之间完全被绝望占据。颤抖的身体始终无法平复。
雅丽只是一味的哭泣。拥着她肩头的吉欧鲁静静的、哀伤的说了最后一句:
「继续这样下去,你们……实在太可怜了。」
在萨尔瓦多悠长的魔法历史中,从没有出现过托托与芳一这样的契约关系。连身为当事者的托托,对过往的魔法历史仍有许多不清楚的部分。但就算已经度过了十多年,状况依然没变。
契约的约束力也是其中一环。
不管托托有什么愿望,芳一都会为她达成。
魔法师与使魔一直都维持着这样的关系模式。但托托的「请求」和芳一的「回应」并非来自支配,而是更加密切的呼应关系。就算与世道标准所有分歧,但只要他们彼此在这件事上能取得一个平衡点也就够了。
她与他的关系,说是「母与子」也不为过。
「我想命令你做一件事。」
所以,托托彷佛下赌注似的说出这句话。
「什么事?」
飘浮在半空中的芳一脸上仍挂着笑意,但那张笑容却笼罩了一丝阴影。是因为太疲劳的关系吧。这几天来,芳一实在是累坏了。除了耗费的魔力之外,他也没有好好吃过一顿。
不过,这样正好。
「妳想要杀了谁?还是需要我打倒哪个家伙?或是想逃到哪里去呢?说吧,我会替妳达成心愿的。」
瞳眸里蓄着黑暗的光芒,芳一说着。
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托托缓缓阖上沉重的眼睑,轻浅的吐息。然后,她再度张开眼,凝视着眼前的芳一。
直视那双水蓝色的玻璃珠眼瞳,托托启唇说道:
「我要限制你所有的行动。」
芳一并不惊讶,只是怀疑的蹙起眉头。
露出一脸「我不懂妳在说什么」的表情。
「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把你……封印在我的影子里一段时间。」
芳一微微瞇细了双眼。
「……妳是认真的?」
托托的声音低沉又嘶哑,脸上浮现近似痉挛的苦笑。
「妳知道那代表了什么意思吗?妳知道那会有什么下场吗?」
封印在影子里。
不单单只是让芳一感到不自由。
而是完全切断了来自外界的「食物」供给。若真变成这样,芳一的身体就会自动吸取封印自己的影子魔力……与生命力。
这样的状况若持续太久,托托的寿命也会因此缩短。
但托托并没有因此动摇,她没出声,只是颔首以对。
「这是什么意思……」
芳一激动得大喊:
「给我说明清楚!现在就说!立刻就说!有什么非得把我封印在妳影子里不可的理由!!」
「……这是……为了保护你……他们打算攻击你啊……」
托托断断续续说着,但芳一并不接受。
「这根本不是理由!!」
他摇摇头否决了托托的论点。
银色发丝如宝石般闪耀。
「被攻击的人是妳,妳也被攻击了呀!没道理让妳来保护我!」
水蓝色的瞳眸直勾勾地凝望托托,芳一放声道。
用与初相识时无异的外表,说着不变的话语:
「保护妳是我的任务!」
如此强烈的反应让托托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话。栖宿在水蓝色瞳眸中的光芒倏地一变,渗入一丝险峻与憎恶,芳一冷冷地说:
「……是因为那家伙的关系吧!」
托托抬起头。还没搞懂这句话的意思,芳一已然逼近。
「就是那个男人,那个伤疤男!因为有那个家伙在,就是那个家伙……」
托托慌了,只能不停摇头。
「不是的。你在说什么啊,杰昆他是……」
「我不会放过他的!绝对饶不了他!!」
飘浮在半空中,芳一激动大喊。
托托困惑了。至今为止,芳一从未拒绝过托托的要求。过去托托也曾抱着玩玩的心态,和其它男性有过短暂的交往,但芳一并没有放在心上。
「保护妳是我的任务!」
芳一快哭出来似地,发出悲恸的嘶喊。
啊啊……托托张开双臂紧紧拥住飘浮在半空中的他。
芳一不懂什么是恋爱、也不懂那些尔虞我诈的谋略。不,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比无知更纯粹的,他心中唯一的想法就是保护托托,那是他的爱情,也是他独占托托的方式。
「我只有你啊。」
嗫嚅似的耳语,绝不是谎言。
「我只有你啊……」
这句重复了几千次、几万次的话语。从孩提时代开始,每当流泪哭泣时,总像咒语般在耳边轻喃的话语。
「这样的话……」
芳一的声音也颤抖着。
「那是为什么……?」
托托闭上眼睛。
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动摇。不,其实她心里一直都拿不定主意。到底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就连自己真正的愿望都快看不清了。
松开怀里温暖的身体,托托避开了芳一的目光。
芳一露出迷惘的表情,开口说:
「到底怎么了?妳到底是怎么了?天国之耳。妳觉得我会输给那种家伙吗?如果我不在,妳就——」
「不许还嘴。」
托托伸指抵住芳一的额头。
「我不要……」
芳一轻而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要这样……」
芳一没有抵抗,也没有逃开。如果他愿意,并非办不到。
然而,他只是不敢置信地看着托托。
「汝,使魔芳一——」
托托启唇念出她唯一会使用的魔法咒语。
「我以萨尔瓦多?托托之名命令你——」
芳一的表情扭曲了。
「……为什么……」
这是芳一最后的一句话。
「从今开始必须封印在我的影子里,禁止你依自己的意志行动。」
不愿面对芳一因绝望而扭曲的悲戚面孔,托托逃避似地悄悄闭上眼。
他被吸进托托的影子里,直到托托再次呼唤那熟悉的名字之前,他都不会再出现了……这一点毋须怀疑。
托托握紧拳头抵在自己的胸前,咬着牙切切呢喃:
「不给任何人……这孩子是属于我的。」
无法交谈的空虚、没办法看见他的寂寞,都比不过可能会失去他的恐惧。
就算必须削减自己的生命。
拥怀着寄宿在胸口的小小灵魂,当天夜里托托偷偷逃出了嘉达露西亚。
天国之耳突然失踪的消息,隔天一早就传进了缇兰耳中。
「还真是奇怪啊。」一边梳理头发,缇兰淡淡地说出自己的感想:
「托托只是一夜未归而已吧,怎么就说她失踪了呢?如果早上才回来,现在可能还在赖床吧?」
好像不是这样呢,一旁的侍女回道。
听侍女说她还打包了行李,就这么失踪了,这样的回答让缇兰不禁笑了。
「嘿~~没想到大家居然这么看重托托啊。」
缇兰并不讶异,因为她早就料想到了。甚至还觉得这一天来得太晚。虽然不知道托托会逃到哪里去,不过她也隐忍得够久了。
从很久以前开始,缇兰就认为托托不管何时逃离这个国家都不奇怪。
但托托并没有这么做。她没有离开的理由有很多,但说穿了,也只是想要一个可以回去的栖身之所吧,缇兰是这么认为的。放逐自己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人心总是太过脆弱。
缇兰当然不是不了解那种脆弱。
所以,她的离开并不让缇兰感到惊讶。
连叹气都办不到,缇兰只能呆呆望着镜中的自己。
幽幽地,嗫嚅似的轻语从缇兰的嘴角逸出:
「……结果,她连向我道别一声都没有。」
真是寡情啊,抱怨声转眼已落地散去。
身体像被灌了铅般沉重不已。强烈的思心感和晕眩不断袭来。在旅店等到船只出发的时刻接近,托托才拖着身体走出来。
这是托托生平第一次尝到生命力被削减的感觉,但这种难受的痛苦滋味也是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是那个孩子——芳一存活在自己体内的证明。
托托不怕被袭击,因为她知道有双小小的手一定会尽全力保护自己。托托怕的是,有人想从自己身边夺走那双与自己相依偎的手,这是托托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的。
(我只有你啊。)
我只有你了,托托在心里轻轻呢喃。
像是在寻求依靠,也像是在确认什么般。
其实托托只要抗拒这一切就可以了。只要命令芳一歼灭萨尔瓦多,就用不着那么为难;只要向那些人进行报复就好了。但是,托托却选择了逃亡一途。
如果得用自己的生命喂食芳一,那就尽量吃吧。
只是这样的要求未免太愚蠢,所以托托才没有说出口。
不过,托托真的宁愿和他一起凋朽腐化。
就算有人杀了自己和芳一,那孩子依然封印在自己体内。
不管是坟墓里,或是死后的世界,托托都想带着他一起去。
(不要再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托托不想再尝到那种噬心的孤寂感了。而光是想到那孩子会对其他人伸出手,就几乎快令托托疯狂。
(我们……)
一定在什么地方……
(选错了路。)
所以才会走到这个地步。
(这样也好。)
托托并不后悔。
(就算做错了也好。)
比起做出正确的选择,托托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得守护。
不管这样的罪孽再怎么深重、再怎么不可饶恕都无所谓。
(我只有你……)
逐渐蒙胧涣散的意识中,托托一直不断重复着这彷如咒语的呢喃。还有,芳一那句「我也只有妳呀」的回应。
远处传来汽笛的呜鸣声。托托知道自己该走了,到哪里去都无所谓。好几个港口的名字在脑海中掠过,其中也有杰昆准备前往的那个地名。
一想到杰昆,托托立刻别开视线以逃避揪心的痛楚,像在自我暗示般轻抚自己的嘴唇。
「我爱你。」
因为不能呼唤那个名字,托托只能将这句爱语放在口中轻轻低吟。一旦说出口,彷佛连神经都泛起甜美的轻微麻痹,原本溢满心头的苦涩也渐渐和缓了。
「我爱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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