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09-6-22 16:12: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话 座舱罩
现在,残留在他身上的血,也化成一条细线,沿着他的手腕滴落。他似乎背过脸去命令奶妈,而奶妈边啜泣边遵从命令。最后,笑面男剥下自己的面具。那是他的末日,接着他那张脸,就朝着染血的地面垂下去。
J.D.沙林杰《九个故事——笑面男》
在两周内出击五次。跟平均数字比起来,我想应该是归在频率比较高的情况里。不过这五次里一次也没遇到战斗机,就机率来说倒是差不多。
只有一次,我要驱赶一架飞得很高的侦察机,但是完全没有考虑到机体携带的燃料能否飞到射程内。对方是一看到我们就急转弯逃跑了,不过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我当时干嘛追上去,是误以为对方拥有划时代的最新型武器吧。
昨天的任务因为飞机漏油所以折返,再加上轮胎馅进飞机跑道旁的水沟里,所以机轮的脚稍微折弯了。没办法,因为这里的草长到我看不清水沟,再说也没有人告诉过我那边有水沟。当然其实我不用做这些解释,而且也没有人为了这点挖苦我。
今天原本预定要有三架飞机出动,可是因为修理漏油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所以就由一位叫做筱田的前辈代替我。也就是说,基地里变成只有我一个人不能飞,要在地上等待。
在地上等待,仰视天空、看着那些在飞行的家伙,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无法简单地说明。寂寞、悔恨、空虚,或者是愤怒、闷闷不乐、焦虑,不论哪种说法都不对。硬要定义的话,就是很困吧——脑袋恍惚,活着的感觉离我远去,变得无法相信自己是人类。若要做个譬喻,就是杂草被小孩手中挥舞的棒子砍了头的那种心情吧。总之,这一定是最恶劣的状况,我这么认为。
我走在飞机跑道的一端,然后坐进指示灯附近的树荫里,把脚伸直,背靠在树干上——如果是要找个日晒良好的场所,我一定会联想到打扫后放在附近晒干的玄关的挡泥板吧,那是适度地倾斜、适度地延伸的状态。
这时一只蜜蜂飞过,我盯着它看,想起这是从前一开始的初级训练。这些天来,在不知不觉间,我的视线都追着会动的小东西跑;只要这些小东西不去太远的地方,我就不会看丢。等到看不见它们时,我就会凝视没有任何东西在飞的空气好一阵子。虽然脑袋昏昏沉沉地空转,可是双眼却在某个地方聚焦。眼睛好像知道自己的任务似的。
现在几乎无风,矮草动都不动。
靠近地面的珍奇事物实在很多。
天空明明什么都没有,为何地面却聚集了这么多的东西呢?大家都是掉下来的吧?
短草对季节相当敏感,已经变成了浅褐色。我不知道这附近的冬天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会下雪吧,我想象着那景象。想着雪花从空中飘落撞到地面的那瞬间,应该会弹起来吧?
早先我听见“叩—叩”的声音从停机棚那边传来,还不时加上压缩机的马达声,好像乐团在演奏似的。于是我稍微走上前看看,引擎还装在机体上。“漏油的原因不明。”当时笹仓摇头说,可是,却丝毫没有愁眉不展的模样。我觉得他就像是捉迷藏里当鬼的人,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快乐的神情,好像马上就会捉到躲起来的人。然后,我就笔直地走到这里来了。
吸一支烟。
我从烟雾的流动方向初次探得风向。今天是几近无风的晴天,感觉上会从宇宙或什么地方掉下炸弹。
停机棚的铁卷门内有人影在晃动。那个正和穿着白色连身工作服的笹仓说话的绿色制服身影,是草薙水素。她回头看向这边我才认出来。我虽然对腕力毫无自信,可是在视力方面可是不输人的。我从刚刚就一直保持着几乎是躺卧的姿势,再加上有树荫遮蔽,恐怕她那边是看不到我这儿的。
草薙从停机棚往我这儿走过来,因为彼此之间还有数百公尺的距离,所以以普通的步行速度来看,大概要花个三到四分钟吧。在瞬间做出这样的计算也是我的习惯,或者说是职业病比较恰当。我看看手表,现在是午休时间。
该怎么办呢?我思考着。趁现在偷偷藏匿带后方的森林里吗?或者站起身,走向停机棚迎接她呢?
该怎么办好呢?就在我思考的时候,草薙接近了,差不多已经到了可以发现我的距离。没办法,我只好把戴着的帽子悄悄往下拉,把脸藏起来,装作在睡觉的样子。这是最不会得罪人的办法,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现在是午休时间,这样做不为过吧?
我一动也不动地等待,从帽子下窥视,看到草薙靠过来——看不到全身,只看见她的脚而已。很意外地,她的鞋子竟然这么小。
“函南。”草薙站在我面前叫我。
我双手抬起帽子,眯起眼睛,做出好像睁不开眼睛的表情。我的脚尖距离草薙大约有一公分左右,她就从那里俯视着我。
我撑起上半身,直起腰重新坐好。
“干嘛?”
“如果你想跟我说话,就站起来。”
我本来想说现在是午休时间。如果是在以前的职场,我会毫不犹豫地这样说,可是,现在的我默默地站起身,拍了裤子两三下,才向她敬礼。我认为这是个绝佳的敬礼,可以说在沉默中达到了缓慢极致。
“之所以漏油,多半是你到任当天太过勉强执行任务……”草薙单手调整眼镜,走进树荫里靠近我。
“笹仓是这么说的吗?”我问。
“你知道你的机体被改造成会自动换气了吗?”她和我交换位置,倚靠在树干上。
“嗯……”我点头,“难道说,这种改造,只有我的机体才有?”
“好像是这样。笹仓说,如果效果不错的话,他想改造所有机体的引擎。可是,在漏油的原因没确定之前,许可是不会发下来的。”
“意思就是我是白老鼠啰?”我微笑道。
“你认为那是必要的吗?”
“有人觉得必要啊。”
“你觉得有一试的价值吗?”
“所谓的价值是指?”
“我所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判断。你个人的感觉呢?”
“老实说,我还是第一次接触到性能这么棒的机体。”
“可是,在耐久性上却出了问题,没办法。”草薙的表情没有改变,“或者,是你做了什么特别勉强的事情?”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
“子弹射中哪里?”
“我没有被射中。”
“可是,我听说整流罩上中了两发子弹。”
“以角度来说,我觉得要攻击到引擎应该是不太可能。”
“这样啊……”草薙低下头,然后发现我了扔的烟蒂。她用鞋子尖端向我示意,“把这个给我捡干净。飞机跑道上是禁烟的。”
“对不起。”
草薙从倚着的树干上离开,往停机棚那边走去。
“那个……”我叫住她。
“干嘛?”草薙停下脚步,慢慢地回过头。
“关于在我之前,驾驶那架飞机的人……”
“怎么了吗?”
“我可以问问有关他的事吗?”
“你想问什么?”
“呃——”我耸肩,“名字啦,还有他是什么样的人之类的……”
“栗田仁朗。”草薙立刻回答:“来到这里是七个月以前的事。出击六十三次。操纵技巧相当不错。”
“他去哪儿了呢?”我问。
“那是私人问题。”草薙只是微抬下颚。
“离开这里的理由呢?”
“一样是私人问题。”
“我被调派到这基地是非常突然的事,表示这里急需人力。他是突然辞职的吗?”
“是的。”草薙点头。
“原因呢?”
“什么原因?”
“嗯……也就是他突然辞职的原因。”
“你为什么对这感兴趣?”草薙反过来问我。
“他死了吗?”我问。
“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反正他的状况也差不到哪儿去。”她不动声色地回答:“在,或是不在。人的状态就只有这两种。”
“不……在交接飞机的时候,新飞行员通常会和前任的驾驶员接触,问一些问题。当然,这是只有在前任驾驶员还活着的情况下。”
“那个机体还很新,我判断新旧驾驶员没有接触的必要。你有什么不满的吗?”
“不,完全没有。”我摇头,“我很幸运。”
“那不是幸运,是检讨后的结果。”
“那架机体,是我至今所驾驶过的飞机中最棒的。”
“还有其他要问的吗?”草薙眯起眼睛。
“你,是基尔特连吗?”我问。
草薙的眼睛顿时瞪大。
数秒钟的沉默过去。她稍微张开嘴巴,缓慢地吐出气息。虽然我期待会从她嘴里出现什么话语,但很遗憾的,那边的空气没有足以形成语言的黏度。我知道她急于控制自己的心神,因为她为了隐藏表情而微笑。她眯起眼睛,让原本的表情再生。
“还有其他事要问吗?”和方才相同的声音。我对这种过人的意志力感到佩服。
“没有了。”我动作利落地敬礼,这次是真的表现我的敬意。接着,我低垂视线看着她的脚,思考着鞋子的尺寸。
这样啊……
她也是……
一瞬间,我看到少女的背影。
草薙背对我,迈开步伐。她上衣的背后有两条折痕,我的目光追随那道痕迹好一阵子。绿色的制服,肩头有小小的金属制星星,不时地反射出短暂的光芒。
飞机跑道和刚刚一样没有改变,干燥的空气停滞在原地,就像死人的脸一样温柔。这天气连鸟都懒得飞翔,树叶还喀吱喀吱地紧咬着枝桠。抵抗正是生命的证明,纵使这种行为是重复持续却又白费力气。
为了相信活着,就一定要抵抗什么。
我捡起烟蒂,握在一只手里。草薙已经走远了。她,没有那种让人讨厌的人工香味。我往停机棚的反方向走去。
草薙水素乍看之下像是二十多岁。她好像是没有化妆,头发也很短,加上还戴着一副颇具古意的眼镜,很明显地,她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老成而努力地勉强自己。她为了谁而这么努力呢?在这个基地里,驾驶员、维修员、其他的职员和事务员,全部加起来也才十个人。
我们驾驶员在这群人里算是比较年轻的,草薙跟我们比起来虽然多些大人的稳重,可是一出基地之外,因为近来年轻的同伴非常罕见,所以草薙的年轻就显得相当引人注目。说草薙是特别的,一点也不为过。
如果身处都会区,多的是形形色色的人,草薙的年轻可能还不会那么明显;然而在这样的乡下地方,想要隐瞒年龄是很勉强的。只因为年轻就被人认为属于基尔特连,说起来也相当无奈,而且马上就会被人联想是在从事什么样的工作——战斗法人组织或几近违法的宗教法人团体,是哪一种呢?到任当天的晚上,土岐野带我去的地方,一定就是宗教法人团体的根据地之一。这是个在这方面界限非常分明的时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这种界限的呢?
大概是在第二次大战之后,那个实验开始时……从那时开始……
一开始,一定都没人察觉吧。然而……详细的情况究竟如何,如今已不得而知。
正确的资讯,已经不在了吧?
正确的资讯,早就消逝了。
我丢掉手上的烟蒂,蹲下来把松掉的鞋带重新绑好。我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我真的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第一次自己绑鞋带的光景。在那之前,一直都是母亲或姐姐帮我绑的,不过后来因为要上学,开始必须一个人自理生活。因为鞋子穿在自己的脚上,所以鞋带非常地难绑,就像衬衫的纽扣那样,如果不是穿在自己身上的话就可以轻易地扣起来,偏偏穿在自己身上,纽扣就会突然变得很难扣。
人类可以轻易殴打别人的脸,却对自己的脸下不了手。
在东西变成自己的那一瞬间,就会无法出手。
人类不会破坏自己的东西。
我,不会破坏自己。
就算我可以破坏他人,却无法破坏自己。
每当我绑一次鞋带,就会想起刚刚的事。
母亲和姐姐已经不在了,她们两人都死了。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正因为如此,我必须自己绑鞋带。然而鞋子的尺寸,应该永远都只能维持这样吧。
2
之后我又散步了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回到房间淋浴。热水实在是不够热。洗完澡后,我去停机棚看看飞机的状况,结果看到笹仓仰躺在手推车里睡觉。虽然有一股想要把他连人带车推起来转圈圈的冲动,可是我和他的感情还没好到可以开这种玩笑。我的飞机虽然整流罩被拆了下来,不过其他的配件都回到应在的位置上,这让我稍微松了口气。
“修好了吗?”我走近手推车,开口问笹仓。
他张开一双眼睛,看见是我,沉默地点头。
“原因是什么?”
“我下次再慢慢跟你说。”
“谢谢。”
我低头钻出铁卷门外。
听到引擎的声音传来,我抬头仰望。出勤的三架飞机回来了,他们正绕到下风处,是打算着陆吧。
看见他们全员平安归来,我决定到街上去走走。即使现在还在执勤中,可是很明显地,此刻不会有我的工作。不过,虽然我认为应该不会发生问题,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回到停机棚里,用装设在铁卷帘门附近的内线电话拨到草薙的办公室里。
“我是函南。我想外出去吃饭。”
“你明天上午有排班,尽量早点回来。”
“知道了。”
简短的对话结束,我再往停机棚里看,笹仓还是睡在手推车里。
“跟你借一下连克达(注12)喔!”我朝他那里大声地说。
虽然没有回应,不过他应该有听见。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向笹仓借连克达了,因为他自己几乎都没在骑,还打算便宜卖给我。好像是他把这辆谁都放弃修理、眼看就要被废置的东西给修好的,不过等他能动了,笹仓就对它没兴趣了。
因为是小型连克达,所以我的目标是得来连餐厅的肉馅派和咖啡。
天气很好,连克达爬上堤防、走过铁桥,之后就一直笔直地前进。无法再跑得更快的连克达,引擎声听起来实在很凄厉。这辆交通工具,比飞机更能给人飞行的滋味。
虽然戴着护目镜,可是风还是直接打上脸颊,身体也随之冷却,我不得不稍微放慢速度。不过能像这样不去思考问题,我已经很满意了。光是这一点,骑连克达就十分值得。
不知是否因为时间还早,餐厅的停车场只停了两辆车,分别是小型的轿车和卡车,可能都是工作人员的车吧。上了年纪的老板瞥了我一眼。我应该记得我的脸,因为我一直在柜台前坐下,他就问我:“咖啡和……”我回答:“肉馅派。”有一对老夫妇面对面坐在靠马路的作为上,但店里却没看见服务员的影子,也没有其他人,更没有播放音乐——一定是为了省电吧。
我点燃了香烟,隔着玻璃眺望马路。
“你来得真早啊。”老板在我背后说。
我半回头,咖啡和装有肉馅派的盘子就放在我面前。但咖啡的香味只有一瞬间。
“有叫人吗?”老板又说。
“嗯?叫谁?”我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往他那边看去,不过马上就了解了他的意思,“啊,没有……我只是来吃顿饭,马上就要回去。”
“伙伴呢?”老板皱起脸来微笑。似乎是指土岐野。
“他或许再过一下子会来吧。”我回答:“因为今天我们没有一起飞,所以我也不清楚。”
如果是土岐野的摩托车,车速应该有连克达的三倍快。
“如果干掉对手……应该会来这儿吧?”老板问。大概是指如果击落敌机的话。
“这个嘛……”我歪着头,不觉得有这种规矩。
土岐野会这样吗?或许他是这样做的也说不定。不过与其来这家店,他一定宁愿选择去久须美那边的房子。
一辆车开进停车场里停好,接着一名女子走进店里。我总觉得好像哪儿看过他……对了,她是在这里打工的女服务生。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年龄的话,我随便推定为三十五岁左右。
“函南先生,你好。”她向我打招呼。她是什么时候记住我的名字的呢?
趁她走进柜台后面,我偷偷向老板询问她的名字。
“我都叫她小由里。”老板告诉我:“其实她和栗田先生感情很好哪。”
“嘿……”我叫他“小由里”的话似乎显得自己太老成了,因为我母亲也一直都是叫我“小优”。另一方面,我对她和栗田之间的关系也感到有点吃惊。“富子也是吗?”我姑且问问,因为富子也很关心栗田仁郎的样子。
“这个嘛,她呀,意义不同,完全不同。”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不同,不过我还是点头。职业和业余,或是工作和志愿,或是,这边是肉体,另一边是心灵?虽然我脑海中浮现了一大堆想法,但都没有说出口。
我吃完一半的肉馅派,还是和我第一次吃的时候一样美味。不过,就在快要喝完咖啡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什么,飞奔出店外。
3
我听见了飞机引擎的声音,而且是没听过的频率。
我跑到店外,声音从山那边传来。仰望天空,澄澈的天空里,云朵傲慢地停在高处。
我看到了,不过是在非常高的地方。
我奔回店里,朝电话里塞硬币,然后按下草薙水素的办公室号码。电话只响了一声。
“我是草稚。”
“喂,我是函南。”
“你在哪里?”
“附近的餐厅。”
“啧……”她咂舌,“不好意思,现在很忙……我要挂电话了。”
“有几架飞机往基地去了,应该是三架命运号的飞机。”
“是两架吧?”草薙说。
“不对,是三架。”
“你看到了?那他们到这边大概要多久?”
“五分钟之内。”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休息一下,不用赶回来了。”
“我的飞机怎么办?”
“只有我能驾驶吧。”
“拜托你了。”
电话挂断了。
“受不了,搞什么啊!”我小声地叫喊后放下话筒。
当然,这是对派敌人侵入到这里的负责人说的,只不过他可能早就死了也说不定。干我们这一行的,耐不住性子的人大部分都死掉了,就算得待在天堂反省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再次跑出店外看。
老板和由里都在外头仰望天空。现在,飞机大约飞到了我们的头顶的正上方。看到头上的轰炸机,就觉得自己现在能够平安无事真好。餐厅距离基地大约有二十公里左右,所以敌机应该不到三分钟就会抵达基地,差不多一分钟之后就会投下炸弹。舱口应该老早就打开准备投掷炸弹了,而飞机跑道上一定会满布弹痕。希望停机棚不要被攻击到……
“好高啊。”老板用一只手挡在额头前喃喃自语。
“之前曾有一次,飞机飞到比现在更低的地方来喔。”由里说:“那时候啊,我还以为那飞机会降落到这条马路上呢,吓死人了。”
“如果飞低一点的话,我们应该就可以迎击……”我说:“可是敌人能来到这里的是少之又少。”
“偶尔也会有不顾死活的特例吧?”老板说:“以前就有过喔。”
“现在没有了。”我微笑。
现在还有不顾死活的家伙吗?勉强行事的结果,到最后只是白费力气。我认为驾驶飞机需要的就是比别人更加冷静,证据就是,我到最后还是回到店内扫光剩下的肉馅派,并把咖啡喝完。这时老板还在外面眺望天空,我向回到店内的由里结账。
“你要回去了吗?”由里问。
“嗯,慢慢骑回去。”
“请小心。”
“小心什么?”我看着由里的脸。
她嘟起嘴巴,有点生气的样子——她什么都没说,或许是真的生气了。
我走出店外。
“已经听不见声音了。”坐在砖造花坛上的老板说。现在已经看不见隐身在森林后的敌机身影了。
“还有十五秒。”我边说边走到速克达旁边。
当我发动引擎驶上马路时,附近传来“咚——”的低沉声音。声音并不会很大,差不多就像烟火大会那样。如果是在晚上的话,会先清楚地看到光芒吧。
我开始朝基地奔驰。
骑速克达大概要花三十分钟才能回到基地,到时攻击也结束了,时间刚刚好,我这么想。
大约跑了十分钟左右,一辆大轿车从后方用迅猛的速度迫近,在追过我的速克达时踩了紧急煞车。轮胎发出摩擦声,斜斜地滑行了一段距离后才停下来。从副驾驶座的车窗里探出了一只白色手腕和粉红色的头发,接着一张脸庞面向我这边。
“函南优一!”富子用那嘶哑的声音呼唤我的全名,我很感动她还记得这么清楚。
我就这么骑着速克达靠近轿车的副驾驶座。驾驶座的久须美从富子身边探头看我。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富子问:“没关系吗?那么大的玩意儿飞过去啰。”
“已经来不及了啦。”我说:“那边可能会发生爆炸和火灾,太靠近的话很危险,所以不要急着过去会比较好喔。”
“土岐野呢?”久须美问。
“这个嘛……”
“喂,还是上车吧?”富子说。
“不,我不能把它放在一边,因为这是借来的。”
轿车压低一下腰身后就发动引擎,背对我扬长而去,我也开始发动速克达奔驰。
“啊,对了……”我想起久须美还没还我飞行套头衫。
我原本担心铁桥可能被炸断了,不过它还是好好地在那里继续供人行走。桥的附近也没有被轰炸过的迹象,要是被攻击,我可不确定河川的上游还有没有别的桥供人通行,万一没有桥就只好游泳了,不然就找船请他们载我回基地。基地的物资几乎都是靠船在运送,正因为如此,港口应该会被当成轰炸的目标吧!这种看起来寒酸老旧的桥,对基地里的人来说却是赖以维生的生命线,然而这里没被当成攻击目标,可见敌方的情报能力还有待加强。不过,因为我对游泳敬谢不敏,所以反倒觉得要感谢他们。
走下堤防时,我看到了基地升起的黑烟。
4
虽然感觉上没什么风,可是抬头观察天空,就可以从云的形状得知道高处的风其实相当强,因此不抓准投掷炸弹的时机的话,几百公尺的误差就无可避免。很幸运地,触目所及的建筑物都没有烧起来,只是到处都可以看见往上飘的烟雾。飞机跑道对面的森林所升起的黑烟好像是最浓的,离我早上散步的地点很近。我曾在这里默默地乱扔烟蒂,因为这场灾难,找得回那垃圾的可能性已经变为零。
当我骑着速克达慢吞吞地抵达大门时,久须美和富子已经站在门口了。
“函南,你太慢了啦。”富子说。她身上的毛衣简单地配上牛仔裤,这样普通的穿着,却比之前见面时更增添了数倍的魅力。
“唉,我们可以进去吗?”久须美穿着短上衣配粗斜纹布的裙子,头发绑在后面。
附近好像没有人的样子,是去哪里避难了吧。我看着道路的前端,她们那台扁平的轿车开上步道后,看起来好像很辛苦地倾斜在距离大门约十公尺的地方。
我牵着速克达和她们两人走进基地。办公大楼里看来没有人的气息,于是我们绕到跑道那边看看,结果看到好几个拿着灭火器的男人跑来跑去,还看到穿着工作服的笹仓站在停机棚前面。
引擎的声音靠近,不久,一架飞机低飞落在飞机跑道上。当然,那正是散香编号B。因为逆光,而且飞机马上就往森林的方向远去,所以无从判断那究竟是谁的机体。
“是尚史,尚史!”久须美举起双手挥舞。
“唉,你怎么知道是他啊?”富子问。
我也很好奇,于是等着久须美的答复,不过她没有回答。笹仓一看到我就往这里跑过来。
“没事吧?”我问他:“全都平安起飞了吧?”
“啊——虽然时间紧迫,不过都飞了。”笹仓回答。
“我让你的速克达逃过一劫了。”
“函南你的飞机最麻烦了,现在它可是在没有整流罩的情况下飞行,连加油的时间都没有,现在油料八成不够了吧。”
“是草薙开的吗?”
“是啊。”笹仓点头,看到我身后的女人,“你们还是趁现在离开会比较好喔,否则等草薙回来,一定会被大骂一顿。”
“谁会被骂?”
“进来的人啰。”
我回头,看着一脸老实规矩的两人。
“也就是在说我喽?”我看着笹仓的脸说。
“你……”身后的富子小声地说:“该不会,是哪国的王子吧?”
“够了你们。”久须美说:“好了好了,我们回去吧。既然都知道没事了,那就够了。喂,函南……”
我回头。
“你要告诉土岐野我来过这里的事喔。”
“OK。”
“Bye bye。”
“啊,对了。”我想起一件事,盯着久须美看。
“干嘛?”她歪着头看我。
“我的飞行套头衫。”
“啊、啊、啊——对喔。下次我会拿过来,一定。”久须美微微一笑。
“那个,我……”富子还在说。
“下次见啰。”久须美举起一只手告别。
她们回去了。途中富子又回头一次,向我们这边挥手。她那白皙纤细、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的手腕,让我产生怕她走在路况不好的跑道上会因此而受伤的奇怪想法。就像散香型飞机——唯一的缺点就是起落架很脆弱,是得选择跑道的飞机。
“函南,我有东西想让你看看。”笹仓说。
他进入停机棚里,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墙边巨大工具箱的阴影处有个楼梯,我本来以为那是单纯为了通往地下室而建的,可是那通道却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深。恐怕是以躲避轰炸为目标的,所以才把停机棚的地板建得这么厚实吧。地板的厚度有一楼的楼梯那么高,底下好像还有好几个仓库,昏暗的通道两旁并列着钢制的门。通过这段通道,前面最深处有个比较宽广﹑点着日光灯的地方。被凉爽的水泥墙壁包围的一角放有一张床,木质结实的三张大桌子排列成L型。一看就知道这里正是笹仓生活的地方。
“就是这个。”笹仓指着放在桌上的某样物品。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的外形是个凤梨罐头大小的圆筒物,是用很细小的零件组装的,每个地方都有好几根管子飞绕,管子并集中到圆筒的上半部,其中也有绝缘电线。笹仓很宝贝地用双手把它捧起来,让我看看它的下半部。物品的下半部是个透过柔软接头﹑把回转力道导向外部的构造,或者刚好相反,是个承受回转力道的结构。看来这个可能是引擎,或者是跟压缩机有关的机械。
“这是什么啊?”我问得很理所当然。
“这边,负责承受凸轮轴的回转;这一边,会对排气孔施加压力。”笹仓说。
“是吸气涡轮增压机吗?”
“马达再怎么运作也有极限。刚发动时还好,可是转啊转的,最后力道就会变弱。”
“不过,如果那么辛苦的话,那提升排气量不就好了。再不行,也可以增加汽缸数……”
“增加动力并不是我的主要目的,你想错了。”笹仓噗哧地笑出声音。
“怎么说是错了?”
“它可以让你飞得比至今任何一次的飞行还要高喔。”
“不可能吧!”我嘴上这么说,可是心底还是稍微吃了一惊。
为了飞高,能够容忍稀薄空气的机组构造是不可或缺的。人类靠氧气面罩就行了,再准备暖气机来御寒,就可以称得上是十分充分且又奢侈的装备。引擎方面,可以改变汽油和空气的混合比例,或者切换起火的时间点;然而最顶级的,是能够向吸进汽缸里的瓦斯施加压力的配备。为此我们不得不欺骗引擎,说你现在在地面上,别想飞在天空上。要是轰炸机的话,才有办法驰骋天空。如果不是飞行员而是维修员来驾驶飞机,多花点时间机身还是会攀升没错,可是战斗机可不能用那么悠哉的方式来飞行,它必须在数十秒内攀升至数千公尺的高空,并且要能轻松完成急速下降几千公尺的任务。为了克服这种气压上的急剧变化,飞机的引擎可说最为关键。战斗机为了能够到达轰炸机所在的高度,必须事先将引擎调节到适合高处气压的状况后再起飞。在这种情况下,处于普通的高度是会让动力骤减的,严重的时候甚至只能祈祷引擎出力可以到原先的六成左右。还有,在没有设定高高度的场合,如果敌机突然出现,也无法攀升飞行应付敌人,还很容易失速。本来,飞机飞行到某个高度或上升至更高的高度时,螺旋桨和机翼等等都会无法更换。这种常识简单到,就像人人都知道在水中泅游的潜水艇和飞行在大气中的飞机形体是不一样的。
笹仓试做的机械到底具有多高的实用性,我无从判断。把引擎的回转直接转化成这个机械进行吸气加压的动力,或许是个非常高明的作法,但问题就在于涡轮机的耐久度。有了能够忍耐严苛条件的材料,还得有精密的加工才能完成零件。举例来说,用排气的压力去转动涡轮增压器,虽然运用在大型的引擎上相当成功,可是用在战斗机所使用的小型引擎上,却因为故障率太高,目前不被采用。就算能够减少燃料的消耗量,引擎出力也增加了三成左右,可是装备了容易故障的机械,不但是徒然增加重量,连整体的防备度都大大下跌,这样的牺牲太大了。像飞机这样的机械,只要有一个地方状况不佳就无法飞行;一旦无法飞行,所有的零件就像铁屑一样没有价值。所以飞行员会偏好简单朴实的构造,是很自然的事。
“你觉得呢?”笹仓问道,眼神闪耀着兴奋。
“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
“我觉得有一试的价值。”
“这个嘛……嗯,试试看吧。”
“能让我试试看吗?”
“咦?”我看着他的脸,然后察觉到他的意图,“可是,你没有许可证吧?”
“在这之前的可变式电子管限制器(注14)也是我秘密做的。”笹仓嗤笑一声。
“你是在没有得到许可证的情况下做的?”
“我在事前跟你报告过一次啦。再怎么说都得跟你说一声嘛。”
“那当然啦!”我不自觉地迸出这一句:“飞行员怎么可能忍受自己的飞机被人家胡搞一通?又不是一般的人体实验!”
“可是,这玩意儿是无法在地面上做简单实验的。”
“先向草薙取得许可证吧,如果身上可以装好降落伞的话,那试试也无妨。不过就算是那样我也不会高兴的。这机械不会突然故障吧?”
“应该不会。”笹仓点头,“不过,要向草薙取得许可还是太勉强了。如果她准许制作这玩意儿的话,它就不用藏在这种地方了。”
“如果你好好地说明,我想她会理解的。特别是今天发生的事,说不定这是个机会喔。”
“没用的啦。” 笹仓摇头,用力地一屁股坐在床上,弹簧发出“唧——唧”的怪声,“她一定会说这必须得到本部的许可证。那女人每次都来这一套。”
“既然这样,等本部下许可证需要多久?”
“这种的要花两个月。”
“为什么?”
“大概是卡在专利权上面吧。”
“喔……”我点头。
“而且,许可证会发下来的可能性,根本就是零。”
“你太悲观了。”
“你必须先填写一堆又一堆的麻烦文件。首先,你一定要先画出设计图。”
“咦?设计图?你没有吗?”
“没那么简单。要先列出清单,在设计图上附上实验材料,而且,还要给不知是哪所大学的伟大教授看过并得到认可才行。只要缺少一样,许可证就不会发下来。真是很讨人厌的制度,每个人都在找麻烦啊。”
“本部不就像个公司吗?为何要采用这么复杂麻烦的制度呢?”
“我想是为了避免无谓的开发,或是虚耗预算、劳力以及设备吧。”
“这个发明是无谓的吗?”我问。笹仓看着我,我微笑以对,“清单或实验数据之类的,这些你有吗?”
“完全没有。”
“那,光是这样你怎么知道哪里不对?哪里没有说服力?”
“因为是我做的。” 笹仓盯着我回答:“这就是最不对的地方。”
“你和什么比较?”
“和不是我的发明比较。”
“你的意思是,你是特别的人啰?”
“没错。”
“那是普遍的看法吗?”
“如果是少数人的看法,那我就只是个笨蛋——你是不是想这么说?”
“你是天才吗?”
“是啊。”
这短短的几秒,笹仓直勾勾地盯着我,不过很快地又把实现移到地面,接着把手放到头后面,像个要游仰式的选手准备跳水一般,就这样穿着肮脏的工作服倒在床上。换作是我绝对不会这么做,不过如果是天才的话,可能就会这么做吧。
5
有三架飞机回来了。我前去迎接我那没有整流罩保护、整个引擎暴露在外的爱机,它正滑行到停机棚前面。我觉得我应该要向草薙道声谢才对。此时爬出座舱罩站在主翼上的草薙,连飞行帽都没戴,只在制服外面套上一件飞行套头衫而已——喔,还戴着一副墨镜。
“状况良好。”草薙走到我身边时,不苟言笑地对我说。
“引擎吗?”我问。她点头。
“因为笹仓的技术高明。”
“这种不用换气的自动装置,很适合初学者。”
“是啊……”我点头,“不用换气的空闲时间,可以专注在其他事情上。”
我一回头,看到笹仓站在停机的铁卷门阴影处望向这里,不过这段距离是听不见我们的谈话的。
“土岐野好慢哪。”草薙边走边自言自语。
“还没回来呢。”我边仰望天空边说。
其他两架飞机已经降落在跑道上了。那两架飞机的停机棚在另外一边,中间隔着办公室大楼。别处还有几个紧急情况是用的停机棚,好像是用来隐藏无法飞行的飞机。
“那家伙是停机停到哪儿去了?”草薙边看着手表边不耐烦地啧啧有声。
只要有笔直平坦的道路,像散香这样的小型飞机是可以轻易着陆的,所以现在他大概在哪边悠哉吧。
“笹仓好像做了新配备。”我决定试探看看。
“怎样的?”
“这个嘛……一种类似涡轮增压器的东西。”我觉得如果要说,最好趁着草薙亲身体验过自动换气系统的效果当下,说不定草薙也会认可笹仓的技术。再说笹仓会给我看他自己的发明,也是因为我体验过换气系统的好处,所以我才有想帮他一把的心情。
“又来了……”草薙用鼻子轻轻地哼气。
“或许有实验看看的价值。”
“我们没有那么闲。”草薙瞥了我一眼后回答。
对话就到此为止,在那之后就是沉默的前行。途中草薙脱掉手套,我走在她斜后方,像是跟友机保持着距离。她的裙摆下的匀称且光滑——果然她也不是大人,因为穿裙子驾驶飞机,是完完全全违反规定的。制定这么奇怪的规定的人,是男人呢?还是女人?不过至少可以确定,这一定是大人制定的。会对这么无聊的小事执着正是大人的特性,是他们的特权,也是他们的任务。
“你有话要跟我说吗?”草薙一来到停机棚,就站在笹仓面前对他这么说。
“咦?”笹仓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一瞬间往我这边瞄了一下,“没有,没什么特别的……我没什么想说的,呃……油压没问题吧?”
“嗯。”草薙点头,“目前油压都没有降低,不过,那也是因为没有太大的振动摇晃,所以也还不清楚实战时会发生什么状况。我已经看过另外两架飞机飞行的样子了,如果可以,其他三架都拜托你了。”
“咦?”笹仓问:“那个……拜托我什么?”
“自动换气的改造啊。”
“啊……好的!” 笹仓微笑,接着脸红了。
真是纯情的天才呢。我站在离他们有段距离的地方点起烟,看着他们对话。
草薙经过笹仓的身边,抓起挂在墙壁上的内线电话。她面朝前方,肩膀靠着墙壁站立,身体往一边倾斜。
“我是草薙。是……请帮我接部长。”她说完回头往我们这边看了一下。或许是我想太多,可是我觉得她好像在微笑。笹仓可能想离草薙远一点,所以往我这边走过来。“是……没关系,请部长接个电话,顺便转达我平安。咦?在开会也没关系……对,请帮我转达……”
接着她再次陷入沉默。虽然低着头像在看着自己的脚尖,可是不久又回过头来,问:
“不好意思,有香烟吗?”
我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烟盒递给草薙。
“停机棚里禁烟喔!”我边说边摇晃烟盒。她从盒子里抽出一支香烟含在嘴里,我用打火机帮她点了火。
“谢谢。”她的眼珠有一瞬间往上一转看着我。
我回到笹仓站着的地方,总觉得那里像是观众席。
“是我。是的,嗯……是的……”草薙开始讲电话。我和笹仓距离她两三步之远,不过她的声音仍然清晰可闻。
“嗯,事情就是这样……奇迹似的……嗯,没有受损。是的……可是那是敌方的疏忽。为什么这么慢才跟我们联络呢?嗯?哪有这种事,这构不成理由吧!是的,我无法理解。这算什么?啊……这样啊,我知道了。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想要大声嚷嚷了。嗯,负责人是谁?嗯……”
我一边感受跑道上的风,一边点燃自己的香烟。当我回头看向停机棚里时,草薙正面向这里站着。她一只手伸到嘴边,看起来好像在咬指头,其实只是拿着香烟罢了。我和笹仓朝办公大楼急速前进,看起来像是恨不得早点脱离草薙的声音范围——或许这是事实也说不定。
推土机的低沉排气声响起,好像是在填埋跑道上的坑洞吧。
在办公大楼前,我们遇到了汤田和筱田,他们刚好从反方向的停机棚回来。
“函南,你去哪儿啦?”一头白发的汤田川开口问道。
“嗯,出去一下……”
“草薙女长官有大发雷霆吗?”
“完全没有。”我微笑着回答。
另一个叫筱田的男子则没有停下脚步,刚刚就消失在建筑物里。真的是很沉默寡言的男人,我还没看过他开口说话的样子呢。
我们再次环视跑道,然后就推开玻璃门进入办公大楼。
6
大楼里之前好像停电过。冰箱不怎么冷,不过我们还是到接待室理喝啤酒——“我们”是我、笹仓和汤田川三个人。蓧田一口气喝光第一杯啤酒,然后就走掉了;土岐野则是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草薙突然出现在大楼内。本来以为她会直接上二楼,意外地她竟然走进了接待室。
“汤田川,可以请你注意一下楼上的办公室吗?”她问:“因为可能会有紧急讯息。”
“嗯,好啊。”汤田川回答:“如果可以在上面吃吃喝喝的话。”
“嗯,当然可以。”草薙点头,“我要出去一下,我想应该四五个钟头就会回来了。”她看看手表,“大概是晚上九点左右。”
“去吧去吧。”汤田川笑出声来,“偶尔也要好好放松一下。”
“是——工——作。”草薙慢慢地发音,接着转头看向我这里,“函南,你也一起来。”
“咦?啊,到二楼吗?”
“不,是跟着我一起……”她的头微微一偏,迈开步伐,“三分钟后,到大门口来。”
“啊……是……”我点头。
可能是要去哪里,所以要我当司机吧……可是草薙自己会开车啊?无论如何,我急忙回到自己房间换上制服,然后离开宿舍,从中庭往大门口去。那边已经有辆黑色跑车在等着了,草薙正坐在驾驶座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车,好像是她私人的车,可能一直都停放在基地的某处吧。来到这里后,我还没去过办公室大楼的另外一边呢。我坐进副驾驶座,车子马上从大门口冲上马路,往堤防的方向加速度。引擎的声音非常轻巧,凸轮的高亢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音叉的声响,这辆车应该是六汽缸引擎吧。草薙还是穿着跟刚刚相同的服装,一样戴着墨镜。
“是什么样的任务?”我问。
“这个嘛……我的贴身护卫。”
“要去哪里?”
“大约一百五十公里远的北方。”
“是观测站吗?还是邻近的基地?”我继续问。
然而她迳自看着前方不回答。车子爬上堤防,草薙拉高排挡,车速还在持续增加,铁桥以非常迅猛的姿态逼近。
“贴身护卫并不适合我吧。”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四个驾驶员中,我的身材最瘦小,体重应该也是最轻的吧,搞不好和草薙一样轻。体重轻对飞行员来说是很有利的条件,可是在地面上却让人觉得靠不住。老实说,我很不会应付打架的场面。我身上比一般人杰出、值得夸耀的,就和自由逃跑的速度吧。不论是什么情况,最后能倚靠的也只有这项技能。如果逃跑可以用战斗机代步的话,那我现在甚至敢大胆地放手一搏和人战斗。
转眼之间,我们已经越过了铁桥,随着马路在我们面前扩展,车速也越来越快,如果是用这速度来拉升降舵(注15),飞机都可以升空了。
前方的天空有什么东西飞过来——是飞机!
“啊,是土岐野!”最先发现的是我。我的视力很好,所以先草薙一步看出来。
“果然跑去闲晃了。”草薙也侧头观看,“你知道前面那家店吗?”
“知道,你是说那家有得来速的餐厅吧?”
“没错……那边的马路又直又宽,而且车子又少。”
原来是在那里着陆的啊。
土岐野的机翼左右振动,飞过我们上头。他应该知道这辆车是草薙的吧。
“可如果有车子冲出来,会很危险耶。”
“那当然。原则上这种行为是禁止的。”
“不过,这次应该是紧急状态。”
“嗯……他大概想喝杯咖啡吧。”
对啊,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也来试试看好了,我偷偷地想。不过万一弄弯机脚,那就毁了。普通的道路其实是非常凹凸不平的,而且也有人孔盖这类障碍物。散香的起落架并不坚固,悬架能承受的冲击力道很小,轮胎也很小,不适合跑在没有铺设柏油的马路上。
我偷觑着正在开车的草薙的侧脸。她一脸专注面向前方,怎么说呢,看起来好像在微笑。不管怎样,土岐野平安无事让我松了一口气。现在还不到四点,而回目的地单程大概要花两个小时左右吧。我倒回座位上伸展双腿,低沉的引擎声在身后作响。
我思考着该说些什么话题好,可是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若是问对方的过去,那是很失礼的;然而就算话题是关于现在的生活,也可以说是侵犯到了他人的隐私。我拼命地想工作上有没有适合拿来当话题的事,可是能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前任驾驶员栗田仁朗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他现在在做什么?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如果死了的话是为何而死的?还有这些都跟我无关吗?这样的疑问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可是却无法化作言语问出口。
不过……为什么我会这么想知道这些事呢?
只是单纯想解闷罢了……一定是这样。
工作、女人、朋友、生活、飞机、引擎,活着时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为了解闷。
人类直到死亡之前,只能忍耐。
无论如何都无法忍耐的人,就只能放弃等死。
这一点,大人和小孩一定都是一样的。
我认为是一样的……吧。
当然,这只是我以为……
当我被问到为何要开战斗机时,我曾回答:“因为无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发问的是我的上司,他很讨厌我。他是大人,生长在不知战争为何物的年代;我们小孩子的心情,大人是绝对无法理解的——也不可能被他们理解,而且离所谓的理解还太遥远。
该怎么说呢,我们讨厌被理解。所以,想要理解我们,就是不理解我们的证据。
不过……那是为了要让自己感觉到自己活着。
对,只是一种感觉。不是吗?
飞行员手册上曾写着这么一句格言:“寻找生存的价值。”
如果找不到,就会觉得无聊。也就是说,为了排遣无聊,所以才找到了生存的价值。
结果,从前到现在,什么都没改变。游玩、工作和读书,对我来说都一样。
平平淡淡过日子的我们,非常了解这点。
我还是个孩子,经常用右手杀人。相对地,某个人的右手也会杀了我吧。
但在被杀害之前,为了不要无聊,我继续活下去。
以孩子的模样,继续生活下去……
“草薙小姐,你是何时被派到这个基地的?”我问。
“真是失礼的问题。”她说,脸依旧面向前方。
“为什么?”
“嗯……为什么呢?”她只是微笑。
我听过一个玩笑话,内容是不要问女性她们的年龄。为什么呢?虽然我无法理解,不过很好笑不是吗?
途中车子驶上高速公路,引擎的声音微微升高。草薙还是不说话,看起来好像在享受开车的乐趣。还好我也不讨厌静默,我往旁边看,欣赏窗外流动的风景。和飞机不同的是,车窗外的风景会在瞬间消失到后方去。我只要一靠近前方的车,右手就会无意识地动了起来,连我自己都很吃惊,觉得可笑。草薙频频变换车道,不断地超越许多车辆。我完全可以想象,她的人生到目前为止,一定也是像这样不断地追逐超越吧。
我们从高速公路换到前往海边避暑圣地的付费道路,途中有一段路的左手边是海洋,前方是个突出海面的半岛,正下方是黑漆漆的岩石区。而道路的另一边是用水泥固定的斜坡,马路跟着缓缓上升。
半路中我们偏进靠山的小径,在插着“非关系者禁止进入”的告示板前左转,前进数百公尺后抵达了一扇大门。大门口有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卫,这里是企业公司的观测站。草薙向警卫出示名片后,就驱车进入左右敞开的大门内。
道路两旁都是悬崖。车子行驶了 一段时间,来到一处高地,那里又 两门高射炮设置在地面的 洞穴里,并用绿色的网子遮掩起来。散发无线电波的天线连接在两座简便的铁塔上,有个像是临时搭建的木造小屋孤单的拧立在铁塔下方,墙壁上漆着慢慢的白色油漆,看起来就像小孩子的玩具。
草薙把车停在小屋的正前方,不远处还停了 大约十辆左右的 轿车。那边才是真正的停车场吧?地面有一半还留着停车轮印。附近只有这栋小屋,开车来的 人若是全都挤进小屋。那屋内的人口密度可说是相当高,所以恐怕大部分设备都 隐藏在 地下吧。
小屋的门口出现了一名男子,是个年约四十岁,相当壮硕的绅士。他的出现绝对不是偶然,一定是在我们到达之前就知道我们造访了。八成是大门旁边的警卫联络了这男子,然后他在迎接我们的吧。或许这栋小屋就有通往地底的楼梯。
“好久不见了.”男子走近后这么说,这时候我们才刚下车。
“谢谢你特地出来迎接。”草薙和他握手,“你会出来,就表示我不能进去喽?”
“很抱歉。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怎么说呢,里面在吵呢。”
“吵什么?”
“规则便得自高无上,无法给予通融。”男子微笑道,然后收起笑容看着我,“我叫本田你呢?”
“他是我的属下。”因为草薙马上就回答了,所以我就保持沉默。“我打算回去时叫他开车,所以才带他来的。”
“你说什么?”本田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草薙的车,“来的时候,是你开车的吧?”
“但是我想,来这儿之后可能会耗掉不少力气。”草薙说着抬头望着通讯天线,“真奇怪,我上次看的时候,应该还没有被飙风吹坏啊……总之,我希望你让我进去直接跟部长说话。”
“部长出去了。”本田说。
“我想,只要我到部长室去,就可以知道他到底是外出还是做什么去了。”草薙迅速的接话。
“拜托你,草薙。”本田叹气,“我会帮你转达你的讯息。因为你来到这里,已经充分的表达出事情的重要性。总之,我会连你的心情一并转达的。”
“我没有要你转达我的心情,请你不要搞错了。”草薙抬高下巴,"我呢,只是想看看想杀我的人的脸。这点,规则也有禁止吗?”
“你这样说太过分了。”本田苦笑。
“那么他不是故意的喽?”
“那是当然的,你说的是什么话。”
“是吗?”这次草薙微笑了,“那好,不管怎样,我先进去了。”她朝小屋迈开步伐。“等一下”本田追在她身后。
我不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才好,不过既然被上司任命为贴身侍卫,那就应该寸步不离吧。本田在小屋的门口抓住草薙的手腕,我也往门口走去。
“放开我!”草薙挥着手腕,甩掉本田的手。
“我是为你好才这么说的。”本田用低沉的声音说。
“谢谢,不过,不用了。”她撇了我哦 一眼,“函南,你在这里等我,我五分钟之后就回来。”
“要是你没回来呢?”我问。
“那你就一个人回去。”
草薙消失在小屋内,门轰的一声关上。留在门口的本田咋咋舌,看着我耸耸肩。
“一点大人样都没有。”他喃喃自语。我也这么觉得。
“完全没有成长啊。”本田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嗯。”我瞪了他一眼后点头。要揍他吗?有一瞬间我这么想。本田面向我,好像想从我的表情里看出什么。
“抱歉,我真失礼。”本田轻轻的点头,泛出制式的笑容,是那种好像在说“不要那么生气嘛”,却又带着一丝卑鄙的笑容。
7
我一个人坐在小屋前的台阶上等待,本田已经进入屋内了。
过了五分钟,草薙还是没有回来。又过了十分钟,我站起来,绕着小屋转了一圈地上铺着碎石子,小屋的北侧耸立着一个和人同高、像是排气口的水泥烟筒。
草薙怎么了呢?不会是遇到什么麻烦事吧?站在我的立场,有去帮助她的义务……可是,她又没有下达前去帮忙的指令,至少从我们到达这里之后就没有。她只在离开基地时说我是她的贴身护卫,这让我很在意,她是开玩笑的呢,还是认真的?
当我站在门口想着是不是应该强行进入小屋的时候,草薙出来了,我一惊,闪到一边。
“让你久等了。”她面无表情的说。
“嗯……”因为太突然了,所以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回去时换你开车。”
草薙身后没有人跟着出来。我们默默地踩着碎石子走向车子,太阳西斜,地面几乎都被阴影吞噬。我坐在驾驶位并发动引擎。
“可以走了吗?”我问坐在副驾驶座的上司。
“恩 。”草薙轻轻地点个头。她面向另一边,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我切换拍档,往大门的方向奔驰。
一出基地,道路两旁就是黑暗的深林,即使到了海岸边也没有变得多亮,不过倒是可以看见利用悬崖边的上升气流滑行的鸟儿轮廓,大概是要在归巢之前把翅膀弄干吧。虽然天空还算明亮,可是道路却是漆黑一片,于是我点亮车头灯……换做飞机就不用这样。能够照明的东西就在身边,这是幸运,抑或是不幸呢?
我不时假装看后镜,其实是在窥视草薙。他把手肘探出车窗,一只手捂着嘴,看起来好像在咬手指头。从我开始注意她,她的动作就没改变,只有头发像烟雾一样轻轻摇晃。看不出来她是在生气还是高兴,她的样子看起来没有感情,像是把情绪的开关关起来了。果然,我们是同个族类。我们就是这种人类,这种孩子。而且,我们连遇到同伴的喜悦都没有,对我们来说,那是无意义的。
理由先前就说过了,也正因为那种理由,所以必须装出有感情的样子。
我们一直这么做,从孩提时代开始。
因为,不这么做的话大家就会对我们感受到畏惧。双亲都会害怕我,所以我非常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小孩。我仔细观察周围的孩子---这种时候该笑,那样的话要哭,这边则要闷闷不乐,要懂得谗言观色,对别人撒娇。虽然我认为这些行为全是多余的,可是对大人来说却好像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如果这么做就可以让大家高兴,那对我来说也有好处。可是,像这样的互动方式,只让我觉得极度无聊。一成不变、不断地重复再重复,这真是是无聊的极致。话虽如此,父母、朋友。大家,却都满足。安心于这种单纯重复性的行为,重复的确认我是个好孩子,然后摸着我的头说我很可爱。我只是单纯的画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安全地带,然后守护它而已。只要事先预防摩擦,那么事事都会比较顺利。
我是特别的,我很明白这点。
然而在明白这点的同时。父母却在疏远我,大家都怕我。嘴上虽然说没有分别,可是却在恐惧我。
不过,到最后我也一样。
我也觉得我在害怕自己。害怕自己活着。
可是……
只要叹一口气,就能够跨越这份恐惧。
像这种事,一开始就能做到了。
对……
从一开始我就被选上了。
然后……遭遇了 许多跟我一样的同伴。在他们之中重复着度过的时间,我再次变成普通的孩子。
在这里我是普通的,也被认为是普通的。
真是不可思议。我第一次知道,在同样的环境下成长的其他人,竟会影响自己这么深。
只有自己跟别人非常不一样。
大多数的人,都很相似吧。
总之,我已经建立了自己在社会上的定位,变得非常有朝气,至少外表看起来是如此,就这样存活至今。
只要会呼吸,就不会死。吃饭、睡觉、洗脸、刷牙、重复这些行为,只要重复这样的行为,就能够算是活着。
就算不会绑鞋带,也还是能够活着。
我们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为什么而活?
人类只能在向神祈祷或者互相杀戮之中择一而活,这是规则。我选择了战斗,选择了飞行,因为我认为,向神祈祷,总有一天我会精神崩溃。我不觉得借由祈祷就可以接近生与死的秘密,我觉得如果要确认自己活着,那就只能跟死亡比较。这真是种奢侈的烦恼。
“你开飞机多久了?”草薙突然问我。
周遭已经是一片深蓝。高速公路的橘色路灯在前方绵延不断,那色彩美得令人颤抖。
“五年。”我回答。
这个草薙因该知道,因为他有我个人资料。只不过,人总有想说些废话的时候。现在,一定就是这种时候。
我轻轻的握好排挡杆,确认车子的速度。虽然现在的速度比速限还高一点,可是还是比周遭的车子慢。
“五年啊……”草薙喃喃自语。
“就像我履历表上写的。”
“是吗”
“你没看吗?”
“我没看。”
“竟然有对新属下的过去不感兴趣的上司,真是稀奇。”
“或许吧。你觉得是为什么呢?”她转头面向我。虽然我仍看着前方,不过我知道她在看我。
“因为是小孩子。”我说。
“对,因为是基尔特运。”她点头。
“何时开始的?”
“十四年前。”
我转过头去看她,草薙没有看我。
我的思绪从脑袋里飘出来,化作飞蛾,浮游在周围的幻想中。为了击溃那只蛾,我挥散那个幻想。
蛾的翅膀上散落亮晶晶的磷粉。
“我可以开快一点吗”我问。
“嗯。”草薙说:“就算死了我也不会说什么的。”
我踩下油门,车子加快速度滑出车道,快速地接近跑在前方的车辆,然后超越、抛下它们。轻快的引擎让人心情舒畅,刹车虽然稍微差了一点,但悬架相当稳固,轮子的滚动速度尚在容忍的范围内,就颠簸度而言,我给它及格的分数。
已经不需要在注意后方了,谁都追不上这速度的。
引擎的鸣响突然消失,我还以为我就这样死了。这里给人身处飞机驾驶仓内的错觉,一种以为飞到空中的错觉,握紧握操纵杆。
击发。我的右手腕动了一下。
蛾停在我的右手上。
我在射击谁呢?
车子往左转,画出一道弧线,橘色的灯光就像恐龙的尾巴一样弯曲。
有人射击我。
谁来射击我吧。
驾驶舱里头,就只有我。
只有我。
蛾的磷粉闪耀着光芒。
“函南。”是草薙的声音。不是透过无线电传来的。
不是只有我,这里有两个人驾驶舱里有两个人。
再也没有这么特别的棺材了吧。
“怎么了?”我问。
“你在想什么?”
“这句话,是疑问句,还是警告?”
“只是单纯的疑问句。”
“我想到开飞机时,因为没有燃料而回不去基地,在那几乎坠海的瞬间。”
“你有过这种经验吗?”
“嗯,虽然说就要坠海了,可是天空是漂亮的紫色,云朵闪耀着月亮的光辉,下面又是海,那景色一定很美吧。”
“那时你怎么了?”
“迫降在海上。景色就如我所想象的一样,非常的美。”
“之后呢?”
“就这样飘在海上。”
“有救援吗?”
“我就这样飘在海面上,直到早上。”
“发生过这件事?那时开的是散香吗?”
我点头。
我稍微放松踩着油门的右脚,让车速慢下来。周围已经没有其他车辆了,引擎的声音安静得很虚假,简直就像飞机因为切换燃料而俯冲的时刻。
“我没打开驾驶舱。”我对草薙说:“所以才没沉到海里去。”
“喔……”草薙重重地点了个头,“这点在飞行员手册上没有记载呢,应该连设计的人都没想到。你跟上司报告过吗?”
我点头。
“为什么你当时不打开驾驶舱呢?”
我回想当时的情景。
密闭的透明的亚克力玻璃。
深及脚踏的海水。
规律消长的海浪。
我一整晚,都在看夜空的全景。机身因海浪而摇晃,就像摇篮一样。
对,我是个孩子。而,这个空间是棺材。
我很久没回想起来“悲哀”这种感觉了,泪水从我的眼睛里渗出来---这很难得,所以我不自觉的笑了。
问我为什么不打开驾驶舱?
大概是因为,我希望在死亡的时候,能被某种物体包围吧。就像诞生时那样。
因为那样的死法是我的憧憬。
————————————————————————————————————
注解:
12.一种座式2轮机车。为英语SCOOTER的音译。发动机在座位下,座位较低,轮子较小,前方有脚踏板,骑士可将2脚齐置脚踏板上。
13.高高度,距离地面七千到一万公尺左右的高度。
14.此指之前所说的换气系统。
15.飞机上用以调节升降的片状装置。设在飞机的尾部,和水平面平行,可使飞机爬升俯冲,起飞时也会用到的装置。 |
|